坦白

    “你还想说?”徐臻从善如流,坐回木椅上,作促膝长谈之态,“说吧,我喜欢坦诚之人。”

    “那恐怕要拂了内相的意。内相若依我两件事,我才肯说。”

    “要我做何事?”对于冯莫愁的拿乔,徐臻似乎并不意外。

    “等我伤势渐好,要请内相派人送我回乡,护我一路周全,此乃其一。其二,我还要五百两银子,要足量的银锭。”冯莫愁目光炯炯,直视着徐臻,方才的消极失意仿佛已与她无关。

    “五百两银子,你有什么惊世密谈,敢如此开口?”徐臻嘴上如此说,眼中却蓄着笑意,平静地看向冯莫愁,活像盯着一只扑虫作戏的猫儿。

    冯莫愁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又鼓足勇气再次看向徐臻道:“都说内相府中的金银,十座通天宝塔也装不下,我所求想来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只问内相可否应允我。若应允,烦内相写定契书,我必将我所知细细道与内相。”

    “何须契书?你且说吧,我应允。”

    “可…”

    “就算有,那契书我想毁便毁了,你还能告官不成?”

    冯莫愁素厌此种受人辖制之感,奈何居于人下,不得不受人摆布。她轻声叹了口气,徐徐道:“仁庙先皇后懿德皇后,当今圣人的亲生母亲,是内相杀的。”

    “胡说!”徐臻脸色陡然大变,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惊愕,还是欲恐吓冯莫愁而圆睁着,右手握紧念珠,身子靠椅背微微颤抖。

    “人皆说当今圣人是内相养大的,果真一模一样。”冯莫愁也学徐臻方才那般笑起来,眼前的人变成了一只炸毛的猫儿,而她成了主人。这种反客为主的快感涌上心头,她身上的痛楚几乎都察觉不到了。

    “曹珠告诉你的?为何不对圣人道白?”徐臻发觉自己的失态,正襟危坐,又缓缓拨动起手中的念珠。

    “我说内相谋害先帝圣人都不信,岂会相信此话呢?况且若圣人问起我从何得知此事,将曹珠供出来,我更有口难辩了。”

    “我佛慈悲,饶恕这妮子的口出妄言吧。”徐臻听罢双手合十,向空中一拜,“先帝之事我不知你从何人口中得知,这实乃子虚乌有。至于谋杀先皇后,更是妄谈。懿德皇后仁恤体下,贤德之名天下皆知。我彼时不过王府蕞尔小婢,她却待我仁厚有加,见我孱弱常常在先帝跟前提点我,这才有我今日之荣。她的恩德我夙夜不敢相忘,岂能害她?你年轻岁小,不知旧事听信奸人谗言,我不怪你。”说着说着,几乎要掉下泪来。

    “我只是具陈曹珠所述。内相既是吃斋念佛、大慈大悲之人,若我有冒犯之处,还请内相恕罪。”

    见徐臻一番陈情,冯莫愁心内打鼓,有些拿不定主意。其实曹珠一句做皇妃把她哄得团团转,什么有用的话都不肯对她说。这还是她趁曹珠不在时,偷偷翻阅其密函得知的。奈何密函都是陈年旧书,有用的东西并不多。还要她添油加醋的编造。

    徐臻点点头,温和笑道:“是了,年轻之人好比白纸,若沾上曹珠那等奸佞之人,便好似浸染上一团污浊之气,此等只好弃之不可再用。但我深知你不过被她利用蒙蔽,只待我稍加劝说便可改邪归正,仍旧还是白纸一张。此事来日再不可说与旁人,你可明白?”

    冯莫愁在徐臻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唉,这个曹珠,我与她之事想来你已知一二。她初进宫时因有这一段前缘,我二人也曾亲厚过一阵,奈何后来各为其主。二十多年前她助郑氏上位,而我效命先帝,郑氏妖媚惑主她却执意助纣为虐,至此我们便积愁累怨,以致今日。她向来老谋深算,郑氏倒台前便隐没不出,有人说她已死,我却不信,今果不出我所料。可恨她不仅不死,还引诱这些懵懂女孩,意欲用流言重伤于我。她要与太后所说之事,恐怕就是对你说过的了。”

    “对,曹珠虽未与我说,但我听她常日所言,定是要借太后之力东山再起。”冯莫愁也不管真假,顺着徐臻的话说了下去。

    “太后,怪不得会提及掬月轩。”徐臻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又向冯莫愁问道:“此事我已知晓,有关曹珠,你还有何要说?”

    “浣衣局、圣人身边都有曹珠的人,内相若要找出曹珠必得徐徐图之,以免打草惊蛇。烦请内相为我备好纸笔,我将我所知的人名写出呈给内相。”

    徐臻应下,走至门前又退了回来:“你刚醒,还是不要乱动。等好些再写吧,不急于这一时。”

    “多谢内相体谅。还有那太后宫中,”冯莫愁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伤口,“想必也有她的眼线。我方才一时慌了神,现下细细想来,也许她是拿我做幌子,真正的密信会不会早已送到太后手中了?”

    徐臻摇了摇头:“引你见太后的那个宫人也死了,她死在了翠纹轩小路上,你却被弄了出来。害你那人身量高壮,瞧着是个男子,也许是内侍府里出的叛徒。”徐臻说着冷哼了一声,“他本想带你走,被人发现才横生杀意。你也知道,太后的永寿宫与皇宫有一道之隔,那条路寻常百姓皆可来往,你被害后就是被遗弃在那附近的一个废旧冷铺。我想他也许不知道你身上有密信,或是不在乎?”

    “看来还有人在盯着我。”冯莫愁无奈苦笑,“既然那宫人死在了翠纹轩,太后想必也知道了?”

    徐臻点点头:“那宫人死后不上一个时辰便被找到了,但碍于太皇太后驾临,怕惊扰她老人家,太后便命人不要声张,暗处访查。当晚我便从太后那得了消息,命我细查宫人内侍。你丝毫没瞧见那人模样?”

    “我是背后受敌。”

    “唉,如今宫中不太平,你被无辜卷入也着实可怜。”虚掩的窗子被风吹开一道缝,暖金色的夕阳霎时倾注进屋内,随后是一道凉风盘旋而至,带走了最初那股刺鼻的香气。冯莫愁看着徐臻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她的周身,身上像落下了一片轻柔的羽毛。

    她想着,也许徐臻真的是个好人。也许是因到了黄昏日暮,她抱着那片羽毛昏昏欲睡。

    “同我聊了许久,累了?”徐臻柔声问道,“到此为止吧,明日我再来看你。你说要我护你回家,我明白你心中打算,只是这也要待你伤好才行。这个月就先住在这,一应衣食汤药使婢不会短了你的,放心修养便是。”

    徐臻说完唤入两个小婢,自己飘然离去。

    后来的二十天徐臻只来过三次,头一次她又吐露了些有关曹珠的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回徐臻说害她的人捉住了,第三回说那人在狱中服毒自尽,好像滥俗话本里的故事,宫人遇害一事同仁宗皇帝被害案一般成了悬案。

    五月十四的一个午后,冯莫愁刚换完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歇息,一个陌生男子来到这个小院。

    男子带来了她的五百两银子和一个刻字填金的牙牌,又命她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她上了男子的马车,徐臻端坐其中。

    “好久不见,莫愁姑娘。我瞧着气色比初来时好了不少。”

    “这些日子多谢内相照拂。”

    “不必谢我,你也助我良多。”

    “敢问内相,可找到曹珠了?”

    “曹珠回宫了,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永寿宫的女官。”徐臻说完抬眼望向冯莫愁,冯莫愁面无表情,并未做出任何回应,“你既然还惦记着宫中之事,不如跟在我身边吧?不想入宫,留在宫外替我做事也好。”

    “内相不放我走了?”

    冯莫愁惊恐万分,曹珠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这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拿她做牺牲品,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瞧把你吓得,”徐臻笑着道,“我可不像曹珠那老妖婆,把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耍着玩儿。可看到给你的牙牌?”

    冯莫愁点点头。

    “往后遇见有人为难你,拿出那牌子给他看,只要我还在内侍府掌监的位子上,凡事皆可迎刃而解。”

    冯莫愁从腰带上解下牙牌,伸手捧与徐臻:“内相依约送我离开,赠我行资,我已心满意足。这牙牌太过贵重,请内相还是收回去吧。”

    “收着吧,会有用处的。”徐臻将她的手推回去,矮身出了车厢。

    冯莫愁支起车窗向外看,徐臻对车夫交代了几句,由人搀扶着上了不远处停放的青绸小轿。等小轿离去,冯莫愁也放下窗子,让车夫向家乡而去。

    九河府,与其说是她的家,不如说是她伯父的家。其实回家并非万全之策,只是她不得不离开皇宫后的无奈之举。九河府瀛水县大水井村,冯家是当地广有田地的一户大家。伯父继承父业留在家中,而她父亲弱冠之年便考取功名,离家外任。

    离家那年冯莫愁刚出生不久,再回家时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姑娘。而她那二十二岁便金榜题名、成家立业,正值意气风发之年的父亲,定然想不到八年后自己便会因身陷谋反罪而客死他乡。

    父亲死后三年母亲也自缢而亡,她跟随管家奶娘回到冯家。管家将她交给伯父后离开,她便跟随着伯母生活。平心而论,伯母待她也算好的,她入宫时把家里为她备的嫁妆钱都给了她,又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教她上下打点。可许是相处的时日太短,入宫前她只在家门外留下了几滴虚假的泪珠。

    她已经十八了,还会有人肯收留她吗?

    马车在京郊一所驿站停了一次,第二日傍晚便到了瀛水县。

    她在瀛水县城门外下了车,京城的马车在车夫的鞭声中绝尘而去。车尘散尽,天边露出半落的红日。红霞吞吐着初夏渐渐蒸腾起来的燥热,返照在官道奔忙的车马身上。

    冯莫愁向城中走去,眼前屋宇市肆渐多,街上却不见什么行人踪迹。再看那沿街的铺面皆门扉紧闭,偶然有人徘徊,也是衣衫褴褛的乞儿。

    她心内作怪,想找个人问一问,却又怕因自己是姑娘家而招惹恶人。直走到河边桥头的一个茶棚,里头老妪站在门前唤她,她方走了过去。

    “姑娘一个人出门的?”

    那茶棚里零星摆着三桌五椅,空荡荡并无他客。冯莫愁看着周遭,再看看佝偻着背端碗走来的老妪,想到初见曹珠时她也是这样一幅老态,心内不由得泛起凉意。

    老妪把碗放在她桌前,坐在对面同她攀谈。

    “同我哥哥,他在后头买面驼回家,嘱咐我找个阴凉地方等着他。”冯莫愁佯装从容,低头想伸手护住自己的袋子,又怕暴露什么,堪堪作罢,“这茶棚是婆婆一人开的吗?桥头可是个车马往来的热闹地方。”

    “家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姑娘的哥哥是去哪里买面,城北这几家不是都关门了?听说城隍庙旁边那家面店的当家,昨天夜里上吊吊死了,日子都过不下哟!”

    “这是为何?”冯莫愁见此情形,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老妪疑惑道:“姑娘不是本县的?”

    “是。”见自己险些暴露,冯莫愁慌忙解释,“我鲜少出来,年岁又小,不知外头光景,还请婆婆莫要笑话我。”

    “这说的哪里话?看姑娘衣裳举止,定是大户家的女孩儿吧?”老妪笑得和蔼,让冯莫愁心内稍松了一口气,“姑娘没看到吗,这满大街还有几个人在?从前年开始朝廷下来收粮食,说是南方连年闹灾荒,该收的粮食全改交银子,南方缺的粮食就从咱们九河府库里取。可哪哪没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这谁有粮食?官老爷们不管这个,挨家挨户地强收,本来该交的都交了,还要再交!你若是不交,官爷就拿了这家男人老小。这城里谋营生的没粮食,就拿银子抵账,越抵越多,日子哪还过得下去?”老妪说着掬了一把泪,“听说城南几个村子,外地有人的都拖家带口走了,可你说外头都在闹灾荒,走能走哪去?”

    冯莫愁听罢心内震动,她在浣衣局时想出宫要自由身,可家乡竟成这般景象。她感叹之余,想起老妪说的城南,出城南第一个村子,不正是冯家所在吗?

    她心内越想越怕,草草喝了几口茶解渴,没等老妪絮絮叨叨说完,放下铜钱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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