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嫔伽

    “姑娘,你醒了?”

    这次没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冯莫愁心想自己应当没有昏睡太久。她睁开眼,先庆幸自己头脑很清醒,不曾被一次又一次打成傻子。再凝神看向眼前,但见坐在她面前的乃是一个形容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面如雪团,杏眼樱口,圆鼻圆腮,远山长眉间点着鹅黄花钿,一如货郎担子上醒目的童女布偶,又似盛夏里的小小槐花,恬淡天然,没来由使人心生亲近之情。

    小姑娘手里端有一个盛着不知什么汤汤水水的白瓷碗,紧张地望着自己。冯莫愁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口干舌燥,索性顺了这姑娘的意喝下碗中的东西。

    真的是清水。

    “我这是在哪?敢问小姐何人?”

    “这里是青州驿馆,姑娘你受伤了,已经昏迷了一日,总算是醒了。”

    “一日,又是这么久。”冯莫愁含恨呢喃着,“是了,槿娘呢?小姐可曾见到与我同行的另一位姑娘?她与我年岁相仿,容长脸,比我矮些,很瘦弱,穿着粗布衣衫。”

    “姑娘莫要心急,待我要去问问和儿,是她把你救下的,我那时并不在。她此时有事在州府里,留我在驿馆照顾你。”

    “和儿?”冯莫愁沉默片时,这才发觉自己还不曾过问眼前少女的名字,便开口道,“还未曾请教小姐尊姓。我刚醒来尚不清醒,唐突之处,还望小姐恕罪。”

    “无妨,姑娘你随性一些是最好的。我叫沈嫔伽,这二字来自佛家故事中的妙音鸟,与那屋宇上的脊饰是同一个名字。”

    “迦陵频伽?想来小姐佛缘颇深。”

    “不敢当,我乳名娇娇,常日里姊妹们都称此名,你也喊我娇娇便好。方才提起的和儿,是我舅舅家的表妹柳妙和。姑娘你呢?”

    “我叫冯莫愁。”冯莫愁伸出手指在床沿画出莫愁二字,“愁是离人心上秋的愁。”

    “莫愁,这名字可真好,古诗里的女孩不都取这个名字吗?南梁萧衍的《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素,十四采桑南陌头。”

    “是织绮,沈小姐想是记错了。”

    “织绮,是我记错了。”沈嫔伽说完笑着嗔怪道,“哎呀,都说了不要什么沈小姐沈姑娘的叫了,显得多生份,叫娇娇就是。是了,不知你生辰几何,序齿我是该称你姐姐还是妹妹?”

    “我今年十八,是九月的。”

    “我十九,看来我要称你妹妹了。”

    “不敢不敢,”见沈嫔伽叫得如此亲昵,冯莫愁连道惶恐,“娇娇小姐是莫愁的救命恩人,我安能与小姐以姊妹相称?”

    “这有什么,”沈嫔伽垂目一顿,道,“也罢,对着个称谓你来我往,天黑了也推不出个道理,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拘这些俗礼做什么。先不说我了,你可是当地人?我听和儿的下属说他们看你像是要去青州的行人,路上横遭匪患。可是如此吗?”

    冯莫愁点点头道:“那些人我不认识,我一个女孩儿,又不曾招惹仇家,想来就是劫匪吧。我是从西边九河府的瀛水县来的,正是要去青州。九河府百姓为征银派饷所苦,守家不能,只能抛弃祖业纷纷离乡。无论去哪,大多都要路过青州。”

    “原来如此,我们也是坐船从江南路北上回家,途经青州。近日我常听人言青州不复往日盛境,原来还有比之青州更甚之地。奈何我深居闺阃,外面光景竟一概不知。说起来,这些日子和儿还常随人畋猎嬉游,玩得不亦乐乎,亏得那张鑫还是刺史家的小舍人。看回来我仔细问她。”沈嫔伽面露悲戚,娇柔的小脸皱作一团。

    冯莫愁目观心想,眼前的沈嫔伽,连同救下她的柳妙和,定然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孩,且颇有身份,竟然与刺史公子相识。还有那柳妙和,竟可如男子般任意出门,真是闻所未闻。

    “不知娇娇小姐还要在青州逗留几日?”

    “且说不准呢。我们本是要直接回京城,奈何被刺史大人获悉行期。刺史大人中途相邀不好推辞,只能暂住于此。和儿与刺史家二公子幼时相识,此次来青州甫一见面就给人家勾走了,这时节天天泡在州府里,谁知她要留到几时?”说起这个表妹,沈嫔伽复作含笑带嗔之态,“你呢,除了方才提起的那位姑娘,可还有家人?”

    “再没了。”冯莫愁垂首摇了摇头。沈嫔伽虽可亲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此时还不愿和盘托出。

    沈嫔伽怜悯地看着冯莫愁,拉过她的手来:“既然如此,你就先在此地养伤吧,把伤养好。她们都劝我过完荷花节再走,如今你又来了,我想一定是青州在留我了。”

    “承蒙小姐厚爱,只是我一个陌路人,如何敢叨扰小姐这么久?”

    “哪有什么扰不扰的,你留在这正好陪我,你不知,我是最爱热闹的。是了,说了这么多可是饿了?灶下的鸡汤还未熬好,这是刚送来的青菜粥,还温热的,你先吃些吧。”沈嫔伽说着从身后桌子上端过一个缠枝莲纹青瓷小碗,看成色竟是官窑所出,绝非一般驿馆客店所有。

    冯莫愁接过粥来,又看了看沈嫔伽。只从打扮来看,却又不像多么富庶高贵的人家。

    她正想着,只听沈嫔伽道:“说起来我倒有桩心事。我的侍女年初有一个已出嫁,一个又在服侍母亲,如今单剩下枕夏和吟秋两个。奈何她两个年岁小,许多事情懵懵懂懂,我想你若无处投靠可以留在我身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说完歉然笑道,“我知道不是谁都情愿服侍人,你若觉得我多嘴唐突,拒绝就是。”

    “哪里,小姐多虑了。”冯莫愁望着沈嫔伽,咬着嘴唇沉思了一阵才道,“我可否多嘴问一句,小姐举止形容皆脱俗不凡,想必出身簪缨仕宦之家吧?”

    “我父亲现下领一翰林院闲职,如今赋闲在家。母亲,”沈嫔伽犹豫了须臾才开口,“母亲是横川郡主。”

    郡主?又一个皇室中人!

    不对,她说舅舅家女儿姓柳,那舅舅一家自然也是柳姓。柳姓,难道是本朝因开国有功,受封异姓亲王的柳氏?看来她冯莫愁这次又撞见一尊大神。若是亲王女儿,那柳妙和恐怕便是县主,如此一来,她能如男子般肆意潇洒也就说得通了。

    冯莫愁心中作此感慨,腿脚已作势要起身行礼。

    “我有眼无珠,不知小姐竟是郡主千金…”

    “快别乱动,你的伤要紧。”沈嫔伽将她按回去,嗔怪道,“我就说我的身份说不得,我与和儿并非皇室宗亲,如今又不是在王府中,什么规矩都不必讲。其实今年我本不应出门,该留在家中修习宫中礼节,以备明年开春入宫待选。我想再择一妥帖的身边人,也是为入宫之事考虑。”

    “入宫?”冯莫愁心内不由警铃大作,话脱口而出后又察觉自己失色,忙低下头掩饰。

    “是,明年不是圣人登基第二年吗?照例是要选秀的。”所幸冯莫愁的惊惶并未被细究,沈嫔伽只是顺着入宫的话解释了两句,睁着满怀疑惑的眼睛看她。

    冯莫愁斟酌了半晌,徐徐道:“娇娇小姐有所不知,我有一个小友,不久前便是被遣出宫的。”她垂目讲述,不时抬眼打量沈嫔伽的神情,“我听她讲,如今宫内颇不太平,人心惶惶。像她们做奴婢的,不知何时便会大祸临头。”

    “朝中之事我倒略知一二,一年不到上位之人换了三次,听说还有一位大珰揽政,搅得宫内宫外不得安宁。如此想来,恐怕真如这位小友所言。”

    此时的沈嫔伽虽已是愁眉紧锁,却不提自己入宫之事。冯莫愁想不明白,既然早已知晓宫中景象,为何还要自家往火坑里跳?堂堂郡主的女儿,难道还发愁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

    “听她说她便是不知何种缘由,触怒了一位公公,被编排出个莫须有的罪名一通拷打,最后被遣送出了宫。”眼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冯莫愁想帮帮她,或许可以略赎自己的杀业。“我想皇宫真是个魔窟,简直是会吃人的地方。”

    沈嫔伽听到此言,竟然转愁为喜,笑了出来。

    “小姐不害怕吗?”冯莫愁心内有些窝火,问话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

    “不是,”沈嫔伽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向她解释道,“我想起我娘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曾住在离皇宫不到二里的地方,有一年春天放风筝,风筝朝皇宫飞去。我吵着要去捡,我娘对我说那里吃人,去了便出不来了。后来的一段日子,我听见皇宫二字便要哭。再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和儿,和儿说她便常随外祖母入宫,宫里没什么可怕的,是母亲吓唬我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定要信我!”

    “我知道,和儿是什么都不怕的,她的话才不可靠。”沈嫔伽说完握着冯莫愁的手道,“多谢你肯提点我。说起来,你那位小友如今在何处?”

    “她死了。她回来时生着重病,不久就死了。”冯莫愁说着皱了皱鼻子,几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熟练地使起自己的惯用伎俩,心里却想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妙和究竟是什么人。

    而对面看到眼泪的沈嫔伽显然落入她的圈套,一阵手足无措后,忙拿出手帕替冯莫愁拭泪。

    那手帕触感细腻轻柔,看上去竟与李楶给她的那方手帕出自同一种料子。它的一角也绣着花,没有斑驳的血迹,只有淡淡的花气。

    “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提起你的伤心事。”沈嫔伽不住的向她道歉,可明明是她先提起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实不相瞒,我是为了能一览乐府中所藏典籍才想要入宫,并未思虑过多。如今听你相告,入宫与否我会细细考量的。其实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我若是落选,自然便可离开皇宫回到家中。”

    “落选后可以离开皇宫吗?”

    沈嫔伽点头道:“就是三年前,爹爹翰林院同僚家的姐姐就曾入宫待选,听说她落选后便被接回家了。她去年刚出嫁,如今过得很好呢。”

    冯莫愁的眼神露出一刹那的不可思议,很快惊愕变成了笑意。

    “原来如此,那就好。”

    原来不是所有良人都会被困在宫中,原来不用拼死也可出宫,原来这真的是命吗?

    冯莫愁想起顾才人临死前的一晚。她指着绘有祥云花草纹的房梁问自己,燕子明年会来吗?

    可燕子明明从未飞进房中来。“会吧。”冯莫愁摇着扇子,胡乱应答着。

    “不会了,这些祥云仙草都是假的,燕子怎么会上两次当呢?这里是青鬼的墓地,连乌鸦都要高高的飞过去,燕子才不会上当呢!这里是青鬼的墓地,这里都是青鬼嚼剩的白骨,我们都要死在这,我们都要困死在这,我们都要变成白骨!”顾才人越说越疯癫,渐渐地几个侍女都围上来喂她喝药,她这才沉沉的睡去。

    “你说,我们真会在皇宫待一辈子吗?”顾才人睡下,冯莫愁与另一个侍女守夜。她们靠在香炉旁,无情无绪地闲聊,“她方才说了一句诗,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怎么会想到这句诗呢?”

    “她疯了胡言乱语,我看你也要疯了。快别乱说了。”

    那女孩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她也跟着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沈嫔伽满含感伤的看着她,拭泪的手帕悬在半空。

    “受伤之人最怕劳动心神,都是我不好,你快歇着吧。”

    正说着,沈嫔伽被一声小姐打断。冯莫愁跟着向门外看,原来是一个总角侍女站在门前。

    “小姐,刺史家的三小姐说有要事找你相商,请你到府中去。张三小姐说表小姐也在那呢。”

    “好,我这就去。你过来照顾冯姑娘吧,不必随我去了。”

    “是。”

    沈嫔伽向冯莫愁嘱托了几句,出门去又与侍女交代完便走了。

    屋内一时变得悄然无声,风将竹帘吹得嗒嗒作响,冯莫愁喝了几口粥见小侍女吟秋不曾进屋,不禁侧眼看向门外。原来那吟秋小姑娘正立在门边窥帘向内,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盯着冯莫愁,只是不肯挪动脚步。

    “吟秋姑娘,怎么不进来?”冯莫愁将碗放下,起身要去迎。

    “姑娘莫动,我进来了。”吟秋见冯莫愁要起身,忙碎步跑过去将她扶回床上,“姑娘莫再动了伤口。不然小姐又该说我年纪小不懂做事了。”

    “我看娇娇小姐心慈口软,竟常责备于姑娘吗?”

    吟秋听了忙摇头摆手,脑后一双红丝绳绑就的丫髻随着小脑袋摇来晃去,“不不,我们小姐人可好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就是她总说我年纪小,这也要担心那也要担心。我都十四了,自家心里是明白的,小姐总不懂。再说表小姐也才十七罢了。”

    “原来如此,你家小姐这是心疼你嘛。”冯莫愁说着,话头有意无意间转向了她口中的表小姐柳妙和,“姑娘你说的表小姐可是柳妙和柳小姐吗?”

    “是啊,柳小姐是我家小姐的表妹,我听小姐“说就是她把你救回来的。”

    “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有这样大本事。劫我的那伙响马恐怕不是善类。”

    “这姑娘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小喽啰我们表小姐可不会放在眼里。她从前年起就和舅爷一同带兵打仗,可威风了,这次南下每遇险情都是表小姐挡在前头。对了,我不久前被几个山贼给吓着了,染了风寒,表小姐就夜里陪在我身边。表小姐说夜间来招惹我的恶人都给她吓跑了,我很快就好了。”

    “那柳小姐也和你家小姐一样好喽?”

    “算吧,不过她有时也爱凶人,还总爱找那些将领比划拳脚。”

    “爱打仗的大小姐,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哎呀,你见了她就知道了。她长得可漂亮了,张少爷说她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不过在我心里我家小姐才是最好看的。”

    天下头号美人,冯莫愁心想自家在宫里见过良人大选,三千粉黛,她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有这样显贵的出身,如吟秋口中一般潇洒落拓,还是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孩,她是真的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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