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冯莫愁和韩槿便收拾妥当往王家鞍马铺去了。王氏早已在鞍马铺门前等着,见了她们一阵嘘寒问暖,请她们吃了晨饭,饭间少不了问了冯莫愁的家人婚姻诸事,听说她是大水井村冯员外的侄女,又攀起三代五代以上的亲戚来。
饭吃完王氏的话还不曾说完,冯莫愁因身上有伤且陪着王氏说话,韩槿便自己先去收拾她二人的包袱行李送上厢车。昨日见到的男子正在马棚里喂马,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能听到马儿咀嚼干草的声音。
韩槿一只手拽着肩上的包袱褡裢,另一只手里攥着一锭五两的银子,将心一沉走了过去。
“你们来了。”那男子见韩槿走进,先开口招呼她。这声带着笑意的招呼出乎韩槿的意料,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走上前去。
“昨日还未请教姓名,不知如何称呼?”
“蒋通。”
男子对她叉手作揖,彬彬有礼之处更是让韩槿始料不及。她见蒋通有礼在先,忙回了一个福礼道:“韩槿,叫我槿娘就好。”
“韩槿姑娘。”男子只在嘴里重复一遍韩槿的全名,随之笑着道,“昨日我是不是吓着姑娘了,都是我这脸上的刀疤,”他说着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姑娘你莫怕,我这人虽不是什么行侠仗义之人,但一向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做害人的勾当。这次去青州请姑娘安心就是,一定让你们平平安安的到。”
“有劳蒋大哥,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韩槿话还未说完,先把手里的银子摆了出来。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不久我那表妹就要出来了,我便长话短说了。”韩槿看了看前屋通后院的门,接着道,“我怕我表妹把我卖到行院去,若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向蒋大哥求救,还望蒋大哥能帮帮我,这钱蒋大哥就先收下吧。”
说完直欲跪倒在蒋通面前。
蒋通被这举动惊得失了方寸,忙将弯下身的韩槿扶起来:“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若是真有歹人加害姑娘,我一定会出手相助。我不会要姑娘这银子,你先收回去吧。只是我看姑娘的表妹也是柔弱小娘子,怎么会做出那老虔婆老龟公的勾当呢?”
“我…”韩槿欲言又止,在心里想好如何开口,才向蒋通解释道,“昨日我听说她和一个人牙子做了买卖,心下生了怀疑,便想着若在路上遇到不测,能让蒋大哥搭救我一把。我二人其实许久没有见过面了,我对她如今的底细全然不知。她说要和我一道去青州,还总说让我离开丈夫,我一时觉得她是为我考虑,一时又觉得她是别有意图。虽说我实在不该有如此不堪的念头,但我心内总是害怕…”
韩槿越说越发觉得自己的话语无伦次,但她不能把她看到的实情说出来,她还在心内赌莫愁不会真的害她。她前日亲眼看到莫愁拿匕首刺死了她的小叔,莫愁回来的时候脸颊上还沾了一滴污血,那么显眼那么突兀。可莫愁没有同她解释一句话,只说小八自己出走。
趁着莫愁熟睡时,那快血迹被她擦了下去。可她总觉得怎么擦也擦不掉,血迹如同水蛭一般钻进了她的心里。
可是莫愁说会陪着她,她应当相信莫愁,她在这世上只剩下莫愁一个相知了。
韩槿想着想着便要流泪,蒋通见状越发不知所措,慌手慌脚掏出擦汗的手巾要给她擦泪,最后觉得自己这帕子不干净,便只好作罢。
“姑娘你…”
“我没事,让蒋大哥见笑了。”韩槿用袖子自己擦干眼泪,露出一个笑容来,“蒋大哥帮我把行李搬到车上吧,莫愁出来我们就走了。”
“好。”蒋通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去搬行李。
二人安置好行李,王氏也搀扶着冯莫愁来了后院。王氏将冯莫愁扶上车,又热络嘱托了几句,亲眼送着二人拐出了门前的大道。
盛夏溽暑,天气很快便燥热起来。她们往东去青州,道上人迹伶仃,只有蝉鸣尾随着车尘一路绵亘。她们问了才得知,就算乘马车,到青州走大道也要走上一天,她们只在路上吃了晌午饭,紧赶慢赶黄昏时到了青州城郊。青州因南北横亘的运河而兴,盛年里商贾云集,熙熙攘攘。如今中州路处处萧条,连青州城也不复如从前繁华。
冯莫愁在车内无聊,打起帘子倚着车窗朝外看。官道上偶尔路过一二辆驴车牛车,大都畜饥人瘦。畜生在昏昏烈日下无精打采,人只能一鞭子一鞭子得打着催着前行。
她长叹一声,放下帘子转向厢车之中,向韩槿道:“路上这些车马恐怕都是从九河逃去青州的百姓。昨日我问那掌柜的,他说现在连那九河城里的人都争先往外面跑,官府不许,就自家使尽了法子偷跑出去。到青州城内外有亲戚投靠的还好说,若只是路过青州城走运河南下的,守门的让不让进还是另说呢。”
“守门的差吏难道还要查验户帖吗?可我家的户帖都在我丈夫手里,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昨日才预先做了打算。”冯莫愁从袖中拿出两张帖子,邀功道,“槿娘你可看到昨日楼下那个麻子脸小厮,那个是牙人。我问他能不能买来到青州的文引,没想到这麻子看着道三不着两的,却有点本事。我昨日说好的,今早就给我拿来了。有了文引想来就好说了,若是再不肯让我们进城,那就只能麻烦驾车的蒋大哥多走点路,或是再雇辆车子,我们到运河的下一个渡口,听那麻子脸说那边的牙人有混进城去的好法子,不过再花些银子罢了。”
“就是昨日楼下那个,也是巧呢,我回来时正撞见他出门。你原来就是和那牙人买文引吗?”韩槿听到冯莫愁的解释,一路上满怀的顾虑和怀疑终于消散,心里的话也不禁脱口而出。
“是啊,不然还能是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韩槿连忙摇了摇头,一面恨自己胡思乱想,一面又想到小叔的魂灵无处寄托,一面又想着自己一向不出家门,什么也不懂,若没了莫愁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见莫愁望着自己,只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另一边的冯莫愁将韩槿的不安尽收眼底,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韩槿的脸颊道:“你啊,实在太爱多想了。你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我们进不去青州城门,亦或是滞留在了青州,也一定能立足下去的。昨日医铺里那个老太丞你还记得吗,他还说我有富贵之相呢。我想就是上天也不会轻易断我们的去路。”
“嗯,我不多想了。”韩槿点点头,靠在了冯莫愁肩膀上,“莫愁,给我讲讲你在宫里的事吧。”
“好。”冯莫愁拉着韩槿的手,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来,“我才进宫的时候,以为被选进去的都是要做娘娘的,有个小公公鞍前马后巴结我,那话说得好似我已经当上了娘娘。我心内欢喜,拿出伯母给的银子打点他,结果那小东西把银子一揣,人没影儿了。后来我问别人可曾被骗,都说没有。原来就我一个冤大头,那小混蛋是看我打扮的好,故意来骗我的。不过那时被骗些银子还在其次,没选上良人才难受呢。”
“良人是什么呀?”
“良人就是等着圣人临幸,临幸以后就能在后宫做娘娘的人。我们那时在秀女院待着,有一天有个姑姑进来,挑出几十个人把她们带走了。这几十个人就是被选去做良人了,我们剩下的一百来个人就只有做宫女,伺候人的份儿了。我那时候真不甘心,明明我哪里也不比别人差,我爹也曾经高中进士,我娘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就因为他们不在了,我就要被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看不起。我那时起心里就暗下决心,我既然做了宫女,将来就一定要做个女官,做厉害的尚宫,做皇帝身边掌事的管家姑姑,把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好好整治一番。”
“那后来呢?”
“后来我跟了当初和我一起进来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做了良人。他被当时的老皇帝宠幸过一次,被封做了才人,才人就是低等的娘娘了。那时候我想着,被真龙天子宠幸是多好的一桩事啊,可是她一直哭一直哭。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位圣人早是耄耋之年的老骨头,可那个小才人就比我大一岁,才十六。她说她不想活了,我们都劝她,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你不要想不开。”
“这都是命,有什么办法呢?”韩槿对此评说道。
“命是定的,但事在人为。”冯莫愁不以为然,她接着讲道,“那姑娘恐怕就是同你一般想的,她认了命,可惜她的命偏还要坏下去。自那次后圣人再也没有召幸过她,她就那样一天一天的消磨时光,还要受别的良人欺负,才十七岁,就像一具枯骨了。一年后她便自尽了,那时候我正在后院汲水,拴着水桶的绳子啪的一声就断了。我听见前面院子里有人大叫,我慌慌张张的赶过去,就看见她穿着一身白衣,散着头发,吊死在了房梁上。那天她的那些女婢里我是哭得最伤心的,倒不是和她多要好,只是觉得后宫这些女子都这么惨,我该哭一哭她们。”
“你哭了。”冯莫愁的话戛然而止,韩槿伸手指了指她的脸道。
“唉,”冯莫愁叹了口气,抹了一把眼泪,“我很久没这样心甘情愿的哭过了,后来都是求人的时候装哭,我装的可像了。等到真想哭的时候,反倒哭不出来。但是要说这哭也有哭的好处,那尚宫看到我哭得最狠,说我忠心。她先问我愿不愿意给才人陪葬,我吓坏了,只是不敢摇头。后来她见我不挣扎,以为我是愿意,才告诉我她是试探我,才人没有让人陪葬的规矩。最后她把我安置到了尚仪局,去做女史。”
“那你是如何出宫的呢?”
“我…”
冯莫愁话还没出口,那马车猛地晃了几下,停在了原地。
“出了什么事?”
冯莫愁让韩槿坐着,自己掀开车帘打问蒋通。不想蒋通没有看到,却被一个饥民打扮的人一把拽了出来。她心内猜测自己这是遇上剪径响马了,忙冲车厢里喊了一声“有贼快逃”,再想拿装着银子的褡裢,已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拿命换来的一百两银子被别人拿走。
那盗贼一手擒着她脖子,正向口袋里拿出绳子。她心内愤恨,见机掏出腰间别着的那把匕首,狠命奋力插在盗贼的腰间。盗贼被伤,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她趁机逃出,又一把刺在了盗贼脖子上。她这时才有时间去找蒋通和槿娘,可她再望向车里,早已不见了槿娘和蒋通的影子。
她失了方寸,只能逃跑。这时听得不远处一声马嘶,自己仿佛被一棍子打到了头,眼前一黑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