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虺河北岸，一条狭窄的官道上，一支一百来人的队伍蜿蜒而行，一胖一瘦两个老者各骑一匹白马走在队伍前面，两人均身着皂青右衽大襟衣，衣角有金色镶边，身披蓝色虎纹大氅，蓝布包头，前额处留着长长的英雄髻，脚蹬牛皮靴，两人一路并驾攀谈，遇到路窄之地，胖老者则勒马躬让瘦老者前行，胖老者身后是两个十七八岁腰挂弯刀的精壮青年，两个青年均着蓝色右衽大襟衣，藏青阔腿裤，脚蹬牛耳麻鞋，头顶前脑门一绺长发随着夜风摆动着，两个青年身后紧跟着百来号的土人，单人挑担，双人抬箱，队伍最后是一个骑着黑马的肥胖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手提马鞭，压着队伍，防止掉队。

    这是一支提亲队伍，瘦老者为水西慕俄格[1]安家十二宗亲之首、毕摩[2]阿德拢撒，也是现任水西君长陇赞霭翠的亲叔叔，胖老者为永宁奢家[3]毕摩奢德赞，慕俄格安家提亲队伍由君长亲叔叔、现任毕摩亲自担任提亲大使，可见慕俄格安家对永宁奢家的尊重，作为回礼，永宁奢家则派出长子奢慕贵、毕摩奢德赞——永宁现任官长奢德颜的亲堂兄，前往边界赤虺河，根据水西和永宁两家祖辈约定，兵士互不过界，慕俄格提亲队伍由水西家兵勇护送到赤虺河南岸，永宁奢家派兵在赤虺河北岸迎接，护送至永宁府，护送的兵勇由奢家长子亲自率领，为了保护阿德拢撒，奢家派出了最好的两个勇士勿额贵和勿额伦，也就是跟在两位毕摩后面的青年。

    安奢两家始祖同源，风俗相近，两位毕摩边走边聊，相谈甚欢，因为已经是永宁境内，说是护送，却也是礼仪为先、护送为次了。

    距队伍五十里地处有一山涧，名曰观音谷，左右均是悬崖峭壁，中间横跨一条狭窄蜿蜒小道，此时左右两侧密林里，正密密麻麻埋伏着一众人，左岸一侧，带队的一人长得甚是高大，满脸虬髯，此人冷眼看着山下道路，低头问身边随从道：“人到哪了？”

    随从低声回道：“还有四五十里路。”

    虬髯大汗看了看天色，道：“也好，赶到此地时辰正好，去，加紧打探，随时向我汇报情况。”

    随即又道：“通知对面的李朝贵，务必用心攻打，财产其次，务必要杀了安家毕摩，杀了毕摩我答应他的都会给他，这次务必要搅黄安奢两家这桩婚事，出了岔子，我砍了他的脑袋。”

    随从回应一声得令，转身传令去了。

    这个虬髯大汉，并非本地人，而是蒙元云南管辖的乌撒乌蒙宣慰司一个千户，名曰阿鲁木花，为了增加实力抵挡、延缓大明军队的进攻，阿鲁木花重金收买了乌撒乌蒙不少土匪，此次打听得水西安家来永宁奢家提亲，阿鲁木花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要是杀了提亲大使，嫁祸给奢家，安家和奢家势必结仇，安家倒向明朝的可能性会进一步减少，因为永宁奢家此时已经投靠明朝。

    对面山头的土匪是永宁府本地一个苗族头领李朝贵，底下有四五十号喽啰，没有固定的山头，四处流串，这种流匪阿鲁木花本看不上，但要进入永宁府境内，还得这样的流匪才方便，这才托人找到李朝贵，许以重金，并承诺事成之后给李朝贵封官百户长，于是在李朝贵的带领下，将士兵化妆成本地人混进永宁府境内，蒙元统治本地已近五十年，乌撒乌蒙宣慰司采用屯田制，士兵平日里与本地人一样种地打猎，化妆成本地百姓倒也不难。

    又等得两个多时辰，眼见日已偏西，阿鲁木花催促探子再去打探安奢两家人马的行程，有人来报，安奢两家人马已到山口，即将进入山涧，阿鲁木花随即招呼众兵士准备攻击。

    勿额贵和勿额伦兄弟俩护着两位毕摩大人一路行来，这里到了观音山口，勿额贵抬头看了看幽深的山涧，对勿额伦低声道：“兄弟，过了山涧，你走到前去，通知前面寨子做好迎接准备，看现在的日头，今天只能到窝坨。”

    勿额伦点头答应，兄弟俩自小一块长大，一块捕猎，一起学艺打架，自然心灵相通，倒也无需多言。

    二人紧随两位毕摩大人进了山涧，勿额贵抬头四处打探，山涧里太安静了，听不到任何虫叫鸟鸣，只听到风吹松林传来的飒飒声，勿额贵忽然一颤，心道：“环境有些反常，这山涧里也太安静了。”但转念一想，此地是永宁境内，过了山涧再有十几里路就是窝坨寨，窝坨也屯有四五百军户，即便有流窜的土匪，也不敢在距离窝坨这么近的地方为非作歹。虽是这样想，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路紧盯着两侧密林，防着什么野兽窜出来伤着两位毕摩大人。

    队伍的一半进入山涧了，另一半还在山涧外，此处道路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勿额贵不放心慕俄格的毕摩大人走在前面，请示了自己的毕摩大人后，派勿额伦走在前面领路以防万一，勿额伦徒步走在前面，遇到拦路的石头随手拨开，方便后面的两位毕摩大人骑马通行，忽听一声唿哨，飞来一支箭正中勿额伦，勿额伦随即倒地，说时迟那时快，勿额贵随即越过两位毕摩大人，拔出弯刀冲到前面，迅速招呼两位毕摩大人下马，后面随从兵士放下手里的担子也护了上来，勿额贵正要去看勿额伦伤势如何，两侧山里忽然咿呀呀响起哨子，随即箭矢如雨，勿额贵一边挥舞着弯刀抵挡箭矢，一边招呼护着两位毕摩大人躲在马背下，众兵士也抛下担子护了过来，但随即被箭矢击中倒地一片，这会倒在地上的勿额伦挣扎着站起来，原来刚才的箭矢只击中他的左肩。

    勿额伦挥刀砍断箭杆，窜到勿额贵身边来，勿额贵道：“兄弟，此地不宜久留，你我护着二位毕摩大人继续往前。”说罢招来两个兵士，道：“你们二位想办法突出去，迅速去窝坨请奢慕林长官带兵来接我们。”

    两个兵士听命，贴着路边坡地，朝窝坨方向飞奔而去。

    勿额贵、勿额伦兄弟带着残兵拼死护着两位毕摩大人逐渐向涧口走去，没走多远，山上噼里啪啦呜里呜哇的喊叫起来，兄弟二人大叫苦也，看来敌人发起冲锋了，当下来到一处稍宽敞的空地，招呼众人把二位毕摩大人围在中间，众人围成一圈脸朝外，手握弯刀准备迎敌，敌人很快从山林里密密麻麻冲出来，大部分敌人手持长刀，少部分敌人手持弯刀长矛，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勿额伦道：“哥哥，不对劲，不像是流匪，像是官兵。”

    勿额贵也看出来了，大声招呼道：“兄弟们别慌，咱们且战且退，千万保护好二位大人。”

    说话间已经迎上第一拨敌人，兄弟二人及众兵士都是永宁府最好的勇士，均能以一敌十，众人也不纠缠，且战且退，一边迎战一边朝涧口移动，奈何敌人一波一波冲过来，在这狭窄的山涧里，随即堆满了死人。

    兄弟二人护着二位毕摩大人退到一块巨石下面，把二位毕摩大人护在身后，挥舞着弯刀迎敌，此时身边的兵士已死伤得差不多了，兄弟二人也浑身带伤，特别是勿额伦，开始就挨了一箭，血流过多，此时已脸色苍白，手腕乏力，但仍圆瞪着牛眼狠命拼杀。

    押后的奢慕贵此时尚在山涧外，袭击开始时，奢慕贵随即吩咐士兵放下身上担子迎敌，一波箭雨后，路上已是尸体纵横，奢慕贵迅速冲到涧口，迎上了从山上冲下来的敌人，奢慕贵并不恋战，带领几个贴身的兵士，一边迎敌一边朝山涧里走去，此时奢慕贵心里担忧的，自然也是两位毕摩大人，特别是从慕俄格前来提亲的毕摩大人，好容易一番拼杀，奢慕贵也是一身带伤，终于冲到队伍前头，眼见得一路尸横遍野，就是不见勿额贵勿额伦兄弟以及两位毕摩大人，奢慕贵内心暗道不好，难道两位毕摩大人已被害？

    路上匍匐着一些伤兵，除了己方的也有山上冲下来的匪徒，奢慕贵拉起一个己方的兵士问道：“见着两位毕摩大人没？”

    兵丁指了指涧口，随即死去，奢慕贵放下死去的兵士，带领着仅存的三两个贴身，朝涧口方向冲去，转过一个山角，见一众敌人围着一个山洞，便带着兵士冲杀过去，砍杀一阵终于挤进队里，只见两个满身污血的人，站在洞口，旁边躺满了死人，奢慕贵迅速向二人靠拢，问道：“两位毕摩大人呢？”

    两个浑身血污的人朝山洞努了努嘴，奢慕贵知道，暂时两位毕摩大人没事，两位浑身血污之人正是勿额贵勿额伦兄弟俩。

    奢慕贵问道：“这些人什么来头？”

    勿额贵低声道：“不像是土匪，他们不抢金银，只盯着我们冲杀，我看目标是两位毕摩大人。”

    说话间敌人又冲杀过来，三人挥舞弯刀迎战，抵挡一阵，敌人又退去，此时已迎战半个时辰，己方兵士已死伤殆尽，仅剩三人。

    勇猛的三人又挡住了敌人两三轮冲击，敌方留下几具死尸再次退去，而三人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奢慕贵这才问道：“派人去窝坨了没？”

    勿额贵回道：“派了黑牛和沙虎去了，道理上援兵该来了。”

    远处一个虬髯大汗又再次催促兵勇开始新一轮冲杀，三人正准备再次迎战，忽听一阵牛角声响起，山涧口一众兵士杀将进来，奢慕贵大喊道：“是慕林吗？”

    为首一个瘦削的汉子手举弯刀，冲在前面，回应道：“是慕贵大哥吗？我来了，勇士们，给我杀！”

    随着窝坨奢慕林带兵来援，战局瞬时逆转，这会奢慕贵方吩咐勿额贵道：“你们兄弟快去看看二位毕摩大人。”

    勿额贵勿额伦兄弟进洞扶起二位毕摩出来，奢慕贵见二位毕摩大人鼻青脸肿，甚是狼狈，但身上并没有其它伤，方才放心，三人不再参战，只是紧紧护卫着二位毕摩。

    站在半山腰的阿鲁木花眼见对方援兵已到，知道时机已失，随即吹起口哨招呼撤兵，他知道，此时不撤，再想跑来不及了，撤退哨声响起，流匪李朝贵带着几个残兵一溜烟跑了，阿鲁木花骂道：“妈的，烂山雀终究成不了雄鹰，也怪我选错了人。”当下也带领残兵钻进山林遁去。

    眼见得敌人退去，奢慕林方才走过来，招呼兵士上前扶着浑身血污的奢慕贵，奢慕贵道：“别管我，快，先把二位毕摩大人迎到窝坨，以防敌人再来。”

    奢慕林吩咐兵士牵来了马，亲自上前扶着两位毕摩大人上马，随即安排一队兵士断后，这才搀扶着奢慕贵朝窝坨走去。

    不多时，众人来到窝坨寨子，早有人大开寨门，迎接二位毕摩大人和奢慕贵进寨，随即安排人手回到山涧收整慕俄格送来的提亲礼物，收殓死去的兵士不提，受伤众人自有巫医前来清理包扎伤口。

    奢慕贵待二位毕摩大人收拾整齐后，请二位大人到大寨大厅，奢慕贵对着慕俄格毕摩躬身道：“尊敬的毕摩大人，今天让您受惊了。”

    慕俄格毕摩阿德拢撒点点头，道：“这伙人不像是土匪，倒像是官兵。”

    永宁府毕摩奢德赞拢了拢长髯，道：“不错，这伙人不抢金银，只管杀人，不是土匪，慕贵，赶紧吩咐人，上报你父亲，慕林，安排晚宴，给慕俄格毕摩大人压惊，其余事，待我等回到官寨，我们再行商议。”

    奢慕贵随即走出大厅，见勿额贵兀自手持弯刀站在大厅门口，勿额伦蹲坐在门口石阶上，奢慕贵问道：“阿贵，阿伦，怎样？你们俩没什么大碍吧？”

    勿额贵道：“我无妨，都是些皮肉伤，我兄弟肩膀中了一箭，其余也是皮肉伤。”

    奢慕贵道：“明天的护送，还得你参加，阿伦，能走一趟不？你带几个人，连夜赶回官寨，将今天的事情报给我阿父。”

    勿额伦站起来，紧了紧肩头的绑带，道：“得行，那我现在就出发。”

    奢慕贵道：“不急，你抓紧去吃饭休息，我现在去找慕林挑选兵士马匹，你吃了饭到这里等我。阿贵，抓紧去收拾清洗，赶紧吃饭先休息，晚上你负责护卫。”

    兄弟二人得令退下，奢慕贵这才自去收拾打整自己，回到大厅作陪。

    文注：

    [1]慕俄格，又称慕俄勾，是水西彝族政权的行政中心，其中心地带在今贵州大方县，古称大定府，“慕俄格”是彝语，意为天脚下的王城、天下君王居住的地方，始建于蜀汉时期，唐朝时在慕俄格修建了宏伟的九重宫殿，又称为九层衙门。

    [2] 毕摩，又称为布摩，专职贵族文化教育、主持婚丧嫁娶等重要活动。

    [3]永宁奢家，即永宁宣抚司，为彝族扯勒部落，扯勒的远祖以川南叙永古蔺为中心,开发赤水河、永宁河流域,建立起君长国，明初脱离元归明，设永宁宣抚司。实际上彼时扯勒部并不姓奢，本文并非历史文献，乃小说，故方便阅读，采用奢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