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

    这年冬节未至,椋州便早早被大雪覆盖。一场雪往往纷扬数日不肯放晴,即使偶有见日,日光也被云上未及下降的雪积压得苍白孱弱,被它照着也不觉温暖,只余清冷。

    雁北侯府里,地下积雪已足尺深,几个小厮埋头铲雪。天气太冷,椋州的冬日又一向最难熬,他们脸颊都冻得红紫干裂、边缘泛着铁青,用力抿着嘴,只从鼻子下头冒出白雾,这样就能憋住那一口热乎气似的,免得早早从嘴里呼出去。

    侯府主人风风火火踏进后院时,小厮们已把前夜积雪堆到路两旁,露出当中一条蜿蜒的深青细径。但很快又有薄薄的雪将它掩盖,渐成霜冰,被斜泻的天光一缕照成晶莹剔透,复又被还沾着雪的猎靴踏乱。

    屏退齐刷刷站在院墙下不敢抬头的小厮,秦烈脸色阴沉,向小路尽头走去。他大步流星,愈渐难以压抑的怒意在见着厢房窗前半死的花树时,就如一抔雪洒在火上,极短暂地消停了一会儿。

    秦烈眉头紧锁,顿足阶下,盯着那半死花树,良久未动。

    此次巡营回来,他路上着急,将身后的人甩个干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兴师问罪,迟一刻都觉得心里有热油沸腾;偏偏一门之隔时又不知怎么竟耐下性子,望着那棵树想,也许它本就不该到椋州来,不是这方水土上的花,也就不该开放在这里的冬天。

    从初来时的奄奄一息到勉强立足,好不容易艰难缓慢地扎了根,却不等开出第一朵花,就要被冻死了。

    心中泛起传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他别过头,不看那棵枯树,也不理那份隐痛,径自推开房门。

    出乎他意料,这样冷的天,连小厮们都着急做完活回房里烤烤火,面前房门却只是虚虚掩上。秦烈一愣,至那冰冷木门从指尖吱呀一声滑走,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极孱弱地扑面而来,才将他略有低沉的心绪和怒火一道重新点燃。

    他大步走过门后早已冷熄的炭盆,行往卧房。薄弱到几难察觉的暖意正是自那里一点点向外逸散,来源于床前另外一只炭盆,摆在卧房中央,里头几块炭闪烁微弱火光,半死不活地毕剥响着,它没带来多少温暖,却将卧房熏得灰烟缭绕。

    男人身披大氅的高大身影投落在床榻上,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随之缓慢抬起,看清了秦烈难掩怒气冲冲的表情,它仍无波澜,只是又徐徐下落,最终望定在那狼毛大氅肩头。结作冰霜的雪凝固在那,没有被这一路奔马颠簸甩掉,犹有塞外苦寒的痕迹。

    “你回来了。”

    床上那人说。

    秦烈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借此压抑着愤怒:“如此作践自己,给谁看。”

    低沉沙哑,隐着这一路追风赶雪的疲倦。

    那人笑了笑。他没什么力气,这个笑容也很轻,共他清澈柔和的眼神,闪烁在影影绰绰的灰烟里,也就影影绰绰藏着伤心。

    秦烈冷着脸在床边坐下,动作粗暴地探进被子,拽出他的手,抵在脉上。

    三五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食。

    回天乏术。

    将那只手放回被子里,秦烈眉头紧皱,沉默不语。他不说话,那人也不言语,只有那盆后继无力的冷炭,时不时发出一声不甘熄灭的呻吟。

    他们相处日久,好似早已应当习惯两相沉默。

    “……你要死了。”秦烈忽然说。他迟疑着伸出手,向那双已不再注视他的眼睛。

    浓长的眼睫微微颤抖,那人眼珠略有迟缓地移动。在被他发觉自己的动作之前,秦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未有下落的手颇为生硬地抓住了被头,把被子往上拖。

    他同时偏过头,盯着那盆炭火,避开与那双眼睛的对视。

    “嗯。”床头传来那人轻声回应。

    他又挪开视线,秦烈这才扭回脑袋,打量他的脸。

    也许因为实在病久,或是太冷,抑或二者兼有,他枯瘦太过乃至凹陷下去的双颊毫无血色,隐隐泛青,被散在枕长的长发包拢,秦烈一张手就能将他整张脸盖住。这让他本就形状姣好的眼睛显得更大,这样静静凝望某个地方时,眼神空洞而清亮,像一片镜子。

    不知他在看什么。秦烈循着他视线望去,只有一注从窗纸里透过的惨白天光,照着残余的微小灰烬,在日光里轻盈飘舞。

    半月功夫,他好像瘦了很多。秦烈想,巡营出发前那一晚,他们……那时候,他的样子明明好得多了,他们说定从今往后很多事,自己也向他保证,会把他当作最信任的朋友,对待他就像对待那些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样,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只要他不走、不离开。

    那晚秦烈喝了很多酒。他还记得半醉半醒间烛火摇曳,有人跪坐在床畔一遍遍不厌其烦替他擦身,扶他起来,喂了醒酒汤。

    秦烈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为何骗我。”他不爱说这种话。率领族人走出卧龙山的每一步都艰难,为在椋州立足,他吃了很多苦头,折了尊严、咽了屈辱,最恨诉苦示弱,尤其将自己的痛处剖给人看,“我以为……我们对彼此全无隐瞒。骗我,戏耍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这么有趣儿吗。万载雪……还是我应该叫你,姜珩?”

    床上那人——万载雪,抑或他口中的姜珩,循着他微微颤抖的话尾侧过头来。这动作有些艰难,他铺散在枕上的长发也因此牵动,仿佛伴随这具躯体的油尽灯枯,他漂亮丰盈的长发也失去光泽,黯淡而冗长,像铺在棺木中千百年的旧绸缎,为这动作所牵动。

    他毫无生气的眼睛缓慢眨动,没有因这个名字而意外。

    “很久没有人,”他轻轻说,“唤起这个名字了。我……快要忘了。”

    这就是承认了。

    他唇边许多暗淡血渍,大约呛咳严重,血沫迸溅,被本就苍白失色的唇瓣衬得更触目惊心。秦烈看着只觉心头急痛,不知如何发泄,又疼又恨,无法分解,便伸出手去用力磨蹭,将它擦作指腹一抹红屑。

    “耍我这么久,有意思吗。”磅礴怒意在心中翻腾,秦烈低头看看手上的血,难以按捺,他张手攥紧姜珩肩头,“我真恨不得将你骨头捏碎了,看看有心肝没有。你当初嫁来,我是对你不够好……你是为此才要报复我?还是从起初,从你来侯府第一日,便居心叵测,一切都……”

    姜珩静静看着他,任他将病骨磋磨,平静如一潭死水。

    秦烈一怔,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不再为一切找自欺欺人的借口,他呆呆看着那双好似无悲无喜的眼睛,喃喃道:“从起初,就骗我。”

    他们成亲,是五年前的事。

    当年夏日里,秦烈还和兄弟们在卧龙山里当土匪,所率乌野部占山为王,劫富济贫,号称天狼寨。

    朝廷派兵剿匪,反被他们困在卧龙山好一番戏弄,原以为且有得周旋,不料官兵突然退走,他们兴致正浓,怎肯善罢甘休任官兵来去自如,追出山去方才知晓是归鸿关被外敌奇袭,守军猝不及防,关城沦陷;官兵得到消息,这才急急退走,且去增援,无奈外敌有备而来,关城苦战一日夜未分胜负,守军更渐露颓势。

    掂量再三,一群土匪抄起家伙,驰援归鸿关,大败敌军,助官兵将其逐出归鸿关外,平息此次边患。这原是他们一功,秦烈只和官兵头领交涉以此功劳交换官军往后离他们远远的,少来招烦,孰料却迎来一波又一波软硬兼施的“招安”,烦不胜烦,惹毛了他,干脆动粗将前来招安官员打出卧龙山去,伤及朝廷命官,闯下大祸。

    又因他天生一双狼一般怪异碧眼,一时间传言纷纷:异族盘踞,狼子野心。

    此举惊动青宫东储,大巽太子请旨出京、遥赴椋州,连山门都不屑踏入,只命身后甲兵卫士高声传话,俨然欺他天狼寨驰援边军之后折损严重,过河拆桥,以大军威势相逼,无所不用其极。

    为保全寨安危,也为拼一把合族前程,狼王秦烈咬牙出山,隔一道山门,与太子约法三章。

    受印可以,非王侯不做;易旗可以,不能分他族兵;出山可以,要有权势傍身,要有立足之地。

    储君轻甲佩剑,面甲之下不见真容,身在阶下,却通体矜贵气质,令人见之忘俗。秦烈一条条提,他一条条答应,许诺代秦烈入京请旨,尽如所愿。

    狼王居高临下,粗着嗓子,又道自己不懂云中之事却也不傻,此番他天狼寨兄弟便是入了朝廷军籍,追根究底仍无倚仗,远在椋州北境,即便空有王侯之名也不过空中楼阁,因此他还要一份来自上京的倚仗:他要一桩婚事。

    必选朝中重臣贵女,是个最容易开头也最千丝万缕的保障。

    太子思忖片刻,身旁亲信以为为难,正要上前代为发作,便被太子扬手按下。

    “椋州苦寒,与上京不同,”太子轻叹,“远嫁不易,届时还望你好生顾惜。”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

    他们约定,待封侯旨意一到,雁北侯秦烈即日率麾下乌野部族兵及家眷共三万人退出卧龙山,进驻椋州,划入军籍军户,并入北境边军,由雁北侯都督归鸿关边务;至年下岁聿云暮,入京面谢圣恩之时,再成他索要那桩婚事,届时携他的侯夫人归来,成家立业,椋州从此便是乌野部安身立命之地。

    这位对他先让他恨得牙痒痒又对他“有求必应”的大巽太子,便是姜珩。

    后来太子匆匆回京请旨,不久封侯旨意顺利到来、天狼寨也摇身一变成了边军天狼卫,初入侯府的秦烈每日里焦头烂额,内心暗骂几千遍这边城里处处都是烂摊子,无外乎当日被归鸿关外异族打得左支右绌屁滚尿流;他好不容易将面前一堆难题暂且料理完,及至秋末,京中来了宣他入京谢恩述职的旨意,他又马不停蹄带上亲卫赶向京师。

    好在这一趟还算顺利。雁北侯及天狼卫风尘仆仆进京,原本抬头低头半个人也不识得,路上却不少地方属官接待,入京后更是颇为风光,得了不少优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群人被上京繁华迷了眼,过得很是舒坦;宫中夜宴,更是不等秦烈自己难堪如何张口提醒,巽帝便提起赐婚事宜,许的是户部尚书之女水家小姐,养在深闺,将要及笄,乃是水家掌上明珠,水家更是清流世家,朝野内外盛享清誉。

    秦烈算不明白这是不是本划算帐,但这桩亲事原本也是他身边照顾他多年的阿翁按着头劝他,才张口索要,如今有了结果,他看来宫宴上旁人都是笑眯眯的和善样子,应当不差。

    他环顾一圈,储君座位空置,才想起入京朝会便听人说太子重病,这阵子朝中许多事无暇管顾,由皇长子越王代理。

    干脆答应。

    水家小姐尚未及笄,椋州边务也不能久放。年节之后,秦烈率亲卫先行离京上路,只等开春时小姐及笄礼后,天子赐婚仪仗护送她千里远嫁,那时他也就算有个自己的家了,也是乌野部与朝廷之间第一线不可分割的关联。

    天晓得犯太岁还是流年不利,他们赶路回到椋州不久之后便传来消息,京中生剧变。椋州北境,距京千里,算来出事时,他们也才出京畿,只是一路走、消息一路在后面传,及等这时传入耳中,剧变早已落定:

    年节后巽帝率王师离京冬狩遇刺,身受重伤,就近避居围场行宫疗养,经查此事竟为东宫谋划所为,意欲弑父而代之。东宫向来最受巽帝爱重,又经十数年苦心栽培,却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巽帝重伤之余伤心欲绝,废储并治死罪,一纸诏书退了位,传位皇长子越王,自己从此心灰意冷久居行宫,再不问朝政。

    新帝没有忘记这桩亲事,但直到送嫁车马进了椋州,才从随行宣旨侍卫口中一并传达这崭新的赐婚旨意:户部尚书为废太子党羽之一,现已定罪,抄家流放,水家小姐当夜便已自尽;新帝怜惜雁北侯戍边之功,又选礼部侍郎之女万家小姐,算作履约,望他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小姐名唤万载雪。

    闻听旨意的狼王一张脸阴鸷可怖,甩下一干天狼亲卫,将侯府正厅摔个满地狼藉,这才阴着脸出来,看似平静地接受了新帝恩旨。

    大婚之日,休说张灯结彩十里红妆,那送亲仪仗都提心吊胆,一个个没了上京人的趾高气昂。他们迎着椋州城格外酷厉的风沙谨慎前行,行走于满城人的夹道注视。雁北侯府门前一地被风吹卷的红爆竹纸,掺杂着几缕殆尽青烟,宛如点点血渍。

    那时,废太子姜珩的死讯,也算作落定。

    落定在雁北侯府预备多日最后却满地潦草的红纸碎片中。

    “我那时,以为你早都死透了。”秦烈恨道,耐着痛和怒意,断断续续,“不成想,原来你还有这般神通,改名换姓,还给自己挑了个千里之外最为安全的蛰伏之地……我的身边。”

    姜珩动了动。他支肘撑在床沿,似乎想要坐起一些,却力有不逮,仿佛身上那层锦被成了一层厚重积雪,压得他难以起身。

    他越如止水平静,秦烈心中越是翻腾。一只大手猛地提住姜珩衣襟,将他上身生生提起,秦烈逼视他,切齿道:“早知都是你阴谋诡计,那日就不该管你。就该让你活活冻死,算来算去,逃亡千里,都落空。”

    姜珩静静回望着他,蓦地弯唇笑了笑。

    “是啊。”他轻道,“侯爷比我原本想的,还要心软些。”

新书推荐: 沐光 喂,我只是个“普通的”花店老板! 你的航班不返航 女主一心赴死 从建一座城开始 穿成权谋文里的祭品美人后我掀桌了 我在娱乐圈写崩三界代码 我妹暗恋对象心术不正 和前男友分手以后 白猫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