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成婚那日,没有中原婚礼拜堂成亲,更没有寨中族亲旧俗相待,送亲仪仗不敢异议,他们早被这天高帝远处的野蛮作风和身后上京风雨飘摇惊得心魂不稳,匆忙把那一车车赐婚嫁妆安置在东院,留下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侯夫人,匆匆离去,好像生怕再多留片刻就要被这群土匪生吞活剥。
秦烈阴着脸挥挥手,亲卫一哄而散,出了正厅便在府内喝酒吃肉,宛若只是寻常来庆一场胜利。王府东院静得吓人,少顷有喝醉酒的小亲卫逮住一个小丫头,醉醺醺拎了她过来,看她中原装束,再一审问,得知她便是那位侯夫人的陪嫁侍女,鬼鬼祟祟,背着小包袱,要自偏门溜出去。
“你逃什么?!”亲卫怒道,“嫁我家大哥,还是亏了你小姐不成!”
连陪嫁侍女都忙不迭要逃,一群亲卫本就压不住的怒火瞬间腾起。他们在山里、战场上野惯了,叫嚷着往东院涌去,纷纷烧红了眼烧烫了心,要把那象征新帝羞辱的侯夫人抓出来丢出门去。侯府老管家姓关,因跟随秦烈日久,都要叫一声阿翁,见状吓了一跳,反身去劝,关翁之妻乐婆婆已率先拦在道中,把几个气势汹汹的亲卫连推带搡,摁了回来。
抹了把嘴边酒痕,狼王亲卫更一把摔了酒坛,借着几分酒劲急道:“咱们手里有兵,还听那不知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野种的话?大不了反了他!把那女人拖出来扔到街上去,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咱乌野部最不缺男人!”
“那人既抬进来,死活就都是侯爷的人了,休说这些浑话!”乐婆婆苦口婆心,连劝带骂,“你要反皇帝,就带兵去反,如今要欺凌她一个女儿家,算什么混账东西!”
这女子又何其无辜,千里迢迢被新帝送来椋州此等苦寒之地,倘或原样送回,知道的是完璧归赵,不知道的也就将她名声毁了。何况正值新帝在朝中大刀阔斧之际,他们若就此推了这桩婚事,更是惹火烧身。
这礼部侍郎之女就是块火热的炭,事到如今他雁北侯也只得硬生生咽下去。
纵然也恨新帝出尔反尔,以这桩敷衍婚事羞辱狼王赫赫战功,可追根究底,那侯夫人本就无辜,她年纪轻轻,不见得心甘情愿被千里迢迢嫁到此等蛮荒之地。单看那送亲仪仗、陪嫁侍女都如此畏惧,无不想要伺机逃跑,便可知她境地可怜了。
就是当年乐婆婆落难、被救回天狼寨,也对这群暴烈野性的外族汉子心生畏惧,何况人家上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士族小姐。她心中怜悯,又想万载雪无辜,好不容易将一众亲卫镇住了,才回到秦烈身边,劝道:“侯爷,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和关翁照顾秦烈起居八年,深知他本性不坏,只是性子冷硬惯了,原本骨子里桀骜不驯,却硬生生为了保住全寨安稳而收敛,才肯屈为大巽人臣。但起初招安,关翁出谋划策提起要讨一桩京中婚事来做倚仗,得让皇帝赐婚才成,就算是个公主,他也不情愿,是关翁软磨硬泡良久他才点头,哪料当初对太子一次让步出山,便要步步相让,乃至于委曲求全的地步。
那握惯长枪的手犹如钢筋铁铸,将饮至见底的酒坛往下一按便碎了满桌。
“你害怕,”他慢慢站起,高大影子遮向地上啼哭不休的侍女,“想逃,便快跑。趁我还没有改主意。”
眼看那侍女跌跌撞撞跑出侯府,他重又提了一坛酒,向冷清的东院走去。他脸色阴冷过甚,乐婆婆直觉不太好,追上前道:“侯爷,夫人年幼,要不……”“夫人?”雁北侯单手撬去泥封,拎坛灌了一口,森然道,“我要她做妾!”
“这,无论如何新帝赐婚,她恐怕不肯,侯爷还是……”
“如今容她肯不肯吗,”雁北侯语句冷硬,按在她肩上的手却收敛力道,并不粗莽,只是将她推开了,“我今日就要了她,容不得她肯不肯;事后她若敢和那侍女一样哭哭啼啼逃跑,便更好。那小皇帝敢摆布我,老子倒看他闹成这样如何收场。”
“侯爷,”乐婆婆心知他意已决,还是无奈重复,“那姑娘无辜。”
雁北侯冷嗤:“天下无辜之人多了去了,老子为他朝廷死的兄弟就不无辜吗。”
天狼寨随狼王有今日暂且自治椋州边务的重权,无不因当初寨中兄弟鲜血牺牲。乐婆婆登时哑然,噤声退开,让出身后冷冷巷道,目送雁北侯提一坛酒,阴沉着脸向那尽头虚掩的东院院门走去。
——那时的他却委实是挠破头也想不到,新帝的羞辱环环相扣,层出不穷。
却原来,要到他们朝夕相处五年之久后,偏偏在他终于肯将这人放在心头、美美想着往后的来日方长时,才从旁人口中惊闻,当年本应已死的姜珩改名换姓“脱胎换骨”,苦心筹谋,投往他身边,只为得他荫庇、取他助力,是预谋已久的亲近和利用,好来日再借他之手,一步步夺回新帝手中的一切。
想起当年东院洞房初照面,秦烈攥在姜珩衣襟的手被攥得咯吱作响。骨节酸疼,他胸膛起伏,恨不能再如当日一般将这人摔下床去,却被微弱呼吸扑在手上,扑得没了力气。
“载雪……”他猛地咽下这个名字,“……姜珩。我最后问你一次……你骗我这么些年,有没有一丝后悔,有歉疚过吗。”
姜珩一直凝望他,望着他、望着他,眼里神光离合,仿若千言万语。
看不尽,不舍得,不可说。
“那晚很冷。”他轻轻说,卧房里又寂静,每个字轻飘飘滚落尘埃里,不着痕迹,“我想,总得让你也付出些代价。”
那晚自然很冷。
椋州的冬夜,是当真会冻死人的。从前他们在卧龙山里,年轻人们出外跑马,没少往回救迷路冻僵的人,知晓厉害。
洞房那晚,秦烈喝了很多酒。
他一腔怒火,又不是未经情事的毛头小子,往日在山中也不是没有碰过女人,虽则往往都畏惧他狠厉莽撞,衣裳未褪尽就哭叫不休,又恐寨中匪类,无论如何来头,没几日便央求他将她们放走或偷偷逃走,办不成事。他因此知道自己在那档子事上大约不是良人,这会儿揣着一肚子火气,顾不得许多,明摆着是奔折磨人来。
他不怀好意,万载雪不知道。照赐婚旨意所说,万家小姐才及笄不久,十来岁的丫头能知道什么。她不过是新帝不怀好意送来的一块炭,旁人都又恨又厌,能飞快地将她摔丢出去,偏偏秦烈得把她和着血硬吞下肚才行。
他气恨极了,过了东院,草草打量一眼昏暗洞房,仰头又灌了几口烈酒,壮足胆气,摔坛而入。他动作狠,力气又大,本想这酒坛摔碎,她怎么也得害怕得抖上一抖,不料他这位还不知将为妾媵的新侯夫人身形被宽大层叠的中原婚服压藏,即便听闻巨响,依旧倚着床柱一动不动,端的是镇定自若。
才闹出恁大动静的狼王就难免觉得有点尴尬,好像他才是假意威风。
秦烈一肚子恼火未休,逼近几步,就站在蹋床跟前。他气势迫人,万载雪交握膝上的双手仿佛无奈松开,撑着床柱,动作有些奇怪地坐直了,但双手仍紧抓着栏杆不放,好像那是什么能用来护她清白贞洁的救命稻草。
秦烈将目光从她袖口莹白指尖挪开,眉头紧皱。他自幼习武,看得出这夫人当然不会想靠这栏杆当兵器,而是样子奇怪,尤其体态,恐怕得要这样才能坐得住。心中怒火夹杂着疑惑,他看都没看一眼旁边桌上匆忙安置的金秤杆,扬手就把红盖头掀了。
望着那张格外苍白的脸,他阴恻恻道:“抬头。”
那张脸上浮起一丝厌倦笑意,淡淡道:“侯爷。”
他这王妃纵有再清隽白皙的面皮儿,再雌雄莫辨的美貌,这一开口,若再听不出男儿身来,秦烈这耳朵也白长了。
——新帝不止用侍郎之女敷衍搪塞,甚至以男子代嫁,如此羞辱于他!
狼王当即暴怒,哪还有心思打量他体态奇怪,霎时抓住万载雪衣襟,将他拖下床来,掼在地上。动作间牵动一旁桌面鲜红毡布,连带桌上一应喜酒红烛、酒器秤杆都洒落一地,孤点红烛将毡布点燃,飞快蔓延,焦味中火光跳跃,照亮万载雪依然极之平静的面孔。
他摔在满地鲜红里,华美婚服翻乱,将要烧身的火沿着毡布灼烤逼近,他却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光,眼里空荡荡,没有一丝恐惧,更无一句求饶分辩。
秦烈倒退一步,抓起一旁已经冰冷的酒壶,将满壶烈酒泼了下去,浇灭火光,也迸溅他满身。
他依然一动不动,双腿姿态奇怪,孱弱交叠着,半点力气用不上。
——新帝不光给他配个男人代嫁,还是个残废?!
外间传来匆忙足音,秦烈居高临下,切齿寒声:“皇帝究竟知不知你代嫁。”
他那夫人张了张口,但近乎无声,他急恼更甚,抬脚便要踹。余光瞥见那格外清瘦的手腕,几条伶仃骨骼脉络浮出当中,恐怕这喜服之下纵非及笄少女纤纤弱质,也受不住他这一脚下去。
他深吸口气,仍是满腔怒火发泄不够,只能抓起一旁酒碗狠狠砸碎,眼见碎片伴着冰冷酒水在紧挨万载雪侧颊的地面飞溅开来:“说话!”
“椋州城中耳目众多,皆在暗处。侯爷欲保乌野部无恙,就请勉强受下。”
雁北侯阴森逼人的眼睛几近燃起冥火,替那满地残烬将他焚成飞灰,但男人只是拂袖而去,没有回头。
伴随狼王暴怒的吼声,阵阵打砸声令原在喜堂内外喝酒的诸多亲卫无不汗毛倒竖。他们醉得七扭八歪,互相搀扶着挤到东院门前,却见秦烈一张脸阴森更甚,摔门而出。
“大哥!”他们纷纷叫道。
“挂锁,”秦烈狠道,“封门!”
——奇耻大辱。
他同兄弟们喝得个昏天黑地酩酊大醉,翌日酒醒,只将此事告知几位亲卫,警告不可外传。狼王亲卫俱与他一同长大,情同骨肉兄弟,自然无不暴跳如雷,知他担心消息传出后引发骚动,便咬牙忍耐,更与他同仇敌忾,对那万载雪连带身后新帝恨之入骨,却无从发泄,便随他出城跑马,聊以散心。
跑累了,他们在城外草原落月川旁议论许久,当下局势不稳,而椋州城里的日子比卧龙山里好过太多,更适宜他们家眷居住,且有朝廷供养,再回去,是下下策。权且忍耐这位呆在府里,就放在东院,新帝也休想借此给侯府安插耳目,且就当个摆设,忍过这段日子,等新帝不再留意,便任他自生自灭——椋州苦寒,死个把人是寻常事。
原已撑起毡帐,他们打算再过一夜回城。夜半三更,秦烈却爬起来,觉得太冷了。没惊扰兄弟们,他冷着脸穿好衣服骑上马,连夜赶回城中,果然没他发话没人敢靠近东院,他拧着眉头一脸凶神恶煞,无人敢拦,任他又赶向自己亲手锁死的小院。
万载雪倒在地上,单薄胸膛不见半点起伏,压在嫁衣和雪下面。秦烈上前拍他的脸,只觉奄奄一息,横竖是未死,便又冷着脸出去叫人,请乐婆婆替他诊治。有这一遭,到底病没了他半条命,那双来时便不知何故拗断的小腿更寒气入骨,救无可救,齐膝知觉尽丧,从此再不能站立,注定毕生不良于行。
一整个冬天,万载雪都病得不清醒,什么话也问不出,秦烈忙于公务,只将他丢给乐婆婆照顾,吩咐死不了就行,从此没有理他。
直到开春之后,才偶遇过他被关翁抱出来,坐在院里晒太阳。
关翁一把年纪的人了,秦烈被他照顾多年,也庇护他老两口多年,自忖还从未让老人家费这么大力气。为此又发了一通火,说他算什么东西,要劳动阿翁。
万载雪就在一旁静静听着,没回答,没说话。阿翁着急解释,秦烈气得听不进去,冬日里好容易咽下的一口恶气,一见万载雪就又泛上来,他随便喊了个小厮来给东院使唤,省得阿翁和乐婆婆亲自看顾。
又过了一个月,因乐婆婆有个年年换季都犯的咳疾,这年格外严重,饶是她自己精通医术也无可奈何,秦烈亲自跑马到临近州城去寻了个据说精通岐黄的大夫帮忙看看,拽着那老头冲回房内,还未进门,便听见个温柔话声,正向乐婆婆叮嘱什么东西用法,音色温和,柔润如玉,似曾相识。
他拐进房门,只见个斜坐在床边蹋床上的侧影,长发披落,发尾着素帛松松地系了,身上是件不太合体的素蓝袍子,因坐不稳当,身子都倚向床铺,正握着乐婆婆的手,旁边搁着一罐气味清亮的药膏。
秦烈闯进门,这才看见门后站着个诚惶诚恐的小厮。一见他来,小厮吓得面无人色,叫了声“侯爷”,赶到床边。那侧影随之转头,向秦烈微微颔首,温顺地抬起手,任由小厮将他胡乱抱起,行色匆匆,要赶紧离开,免得碍眼。
秦烈这才回过神。迎着乐婆婆恳求眼神,出声让小厮将他放下。
此后用足多少年月,共经多少风雨,才有今日本应亲密无间。
至他满心欢喜前去巡营,想着与万载雪之间再无任何私瞒嫌隙,心中无与伦比安定轻盈,却得信报,得知这许许多多,原本都是利用的一环;废太子姜珩,需要在暂且安身的同时找到一把替他向新帝复仇的利刃,而这时候,那把利刃已被他玩弄到将自己弱点奉上。
若再迟一步得知真相,若不是姜珩向外传信被他的人截获,及时传信告知,恐怕他仍要被蒙在鼓里,任由姜珩在侯府上下其手而不自知,最终挑拨得他与新帝为敌,置乌野部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原本……该歉疚。”姜珩看不到他即将被怒火冲破的心,于是生怕他听不懂、怕他忘记一般,又轻声说,“但那晚那么冷……你那样待我,被我欺骗,难道不是你,应得的么?”
秦烈气息一滞,看着他,满脸难以置信,沙哑道:“你……”
恨极了,恨意让秦烈的手禁不住发抖。五年来点点滴滴化作千万针锥,刺得他无法忍受,更难以置信那都是一厢情愿,是逢场作戏、阴谋算计:“若不是我得到消息,及时让人抓你回来……”
姜珩捂着嘴低咳起来,咳得身子不自觉蜷缩,细细血流迟缓从掌缘滴落。
秦烈双手一震,本能般抬起,又狠狠攥紧,握成拳头,抵在自己腿间,没有管他。
咳过这一阵,姜珩身子瘫软,无力睁眼,躺在凌乱床铺间虚弱喘息。他闭着眼睛,呼吸很弱,再有一阵风就要吹散了。
他给人传信,串通之后借故挑拨天狼卫与新帝离心,信件被截获后急急给秦烈送去,他察觉不对,便要趁夜逃走。幸好秦烈手下亲卫及时追回,不然他畏罪潜逃,这一面都见不上。
秦烈以为自己这样的人,这等时候总该说点更有出息、更硬气的话,何况方才姜珩嘴里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可张了张嘴,盯着姜珩那张脸,他却揣着聊以支撑尊严的一点怒气,只干巴巴质问道:“——你若是,真有苦衷,就算骗我……若要我帮你,你该早对我说清楚。就算,就算……你为什么要逃?”
——就算你不逃,我也不会杀你。
他说不出口。只是这样发问,已让秦烈错觉将自己毕生尊严从皮囊里抽出来,就交到姜珩虚虚攥起的那只手里,任由这人捏碎了。
没有声音,床上那人早已没有力气回答。
乌炭犹在,只是身冷心枯,最后一点幽微火光悄然泯灭,一室凄迷。
——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