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用力攥着拳头,末了还是妥协一般转过身,掀起床脚锦被,露出两只侧躺交叠的脚腕,青白消瘦,被一条锁链坠着,像要勒断了。他拧着眉毛将锁链打开丢掉,张手拢住脚踝,触手冰冷,皮包骨头,消瘦得病态,是冷透了。
他想不通这人何苦闹腾到这份上,巡营前夜他们那般亲近无间,让他错觉自己与这人之间应当早已没有任何隐瞒,莫逆挚友,莫过如是。
结果竟还有这么个惊天慑人的秘密,让他如此猝不及防。
解了禁锢,他压着一口火气,褪下身上大氅,拢在被子外头。他的余温将姜珩整个罩住,原本被子底下单薄得几近消失的身子却动了动,自那如漆大氅边缘,探出一条瘦骨嶙峋的小臂。
琉璃珠似的双眼,茫然望定了眼前那注苍白天光。他瘦得脱形的指尖用力伸展,掌心鲜红一片,都是咳出的血,正在那注天光里轻轻摇晃,像要打捞什么,又或挽留什么。
秦烈想他病重,许是幻觉,愈发心急如焚,只管强横把那条手臂抓住塞回被子里,俯身就要把他连着身上被褥大氅一道抱起。只因这回姜珩是阴谋败露后和外人串通想要逃离椋州、被抓了回来,形同软禁,护兵才一直不敢让乐婆婆进来诊治;如今这人病成这样,还是带去婆婆那调养好了再说。
那许多阴谋谎言,也都等他好了再算账。
他闷不吭声,稍一发力就把姜珩打横抱起,未料才一起身,那只虚弱的手就竭力抬起,牵着他衣襟,随闷闷咳嗽打着颤。
姜珩埋在他胸前咳个不停,似乎委实挤不出力气克制,整个身子都一阵阵发抖,好像每咳一下都可能震断他瘦弱身躯里撑起皮囊的骨头,抱着他的人稍微用力,就把他攥散架了。
秦烈冷着一张木头脸,抱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偏头想大吼叫人,却觉脑袋一疼,低头看去,自己一条垂在胸口的辫子被他牵住,轻轻晃了晃。
“放下。”姜珩轻声喃喃,“我……走不了了。”
那双细到怪异的长腿虚软无力搭在秦烈臂弯,他的确已很久不能“走”了。
看他这样子的确不能再乱动,秦烈将他好生放下,阴着脸转头就要去叫人来。
“侯爷……等一等。”
恨不能将牙暗咬碎,秦烈想就这点微弱的声音,怎么就把自己叫了回来。
“作甚。”他说着,满脸不耐,又在床边的蹋床上蹲坐下来,省得那人本就气力微弱,还得费力出声,“快说。”
等说完,他还得去把乐婆婆请来。乐婆婆脚力慢,他把她背来就行,很快就回来了。再吩咐人来点炭,巡营时特特让人学着中原大宅里的样式做了能隔绝烟灰的铜丝罩,因他急着要,现做了两个,到时有罩的炭盆放卧房,没罩的先搁外头,尽快暖起来也就好。
还没一一清算,姜珩不能死。还有许多事不清不楚,姜珩不能死。
总之……姜珩不能死。
他忙着暗自盘算,嘴上又生硬催促:“快。”
姜珩一怔,失色唇角颤抖着提了提,构成一抹更微弱幽柔的笑:“不会耽误你太久……之前我也给京中旧友致信,他叫徐……”
“何时说这些不行?!方才问你这么多,你一个不提,现在又……管你什么时候递出什么信!”他虚弱成这样子,秦烈只觉得心被放在火上烤,心烦意乱,“别说话了。我去找——”
手也很冷。
清瘦冰凉的指尖,轻轻扫过他脸颊,又无力落下,耽在床沿。
冬风或者春风轻敲着那扇半掩的窗,红梅将死的影子投在他足尖前头,也落在一截青白手臂,掌心将要干涸的血迹模糊掌纹,几滴血沿着掌缘落下,好像那才是杀死红梅的人,鲜红的花瓣于是纠缠在手上了。
“……对不起,阿烈。”姜珩轻声说,“对不起。你就,恨我吧。只恨我一个。”
秦烈定定望着他。
“对不起。”他小声重复。
“载雪。”秦烈站起身,又弯腰托起那只手,叫了一声,喉咙干涩,“……姜珩。”
无人应他。
那人只是看着他,瞳光清透又温柔,望着他,仿佛凝望千里之外的故乡,秦烈从不了解的故乡;又或那片秦烈还未来得及带他去看的草原,尽头的远山,弥山亘野的芳草野花,一个好大的太阳开天辟地,会有人从太阳里来,担着它的光和热,人间所有的光明与温暖都从那里开始。
在他平静的注视中,秦烈却好像在这个寂静的冬日听见如雷贯耳的崩塌声,仿佛百年难遇的冬天让落月川都结冰。当他意识到姜珩在如此渴望地凝视死亡,冰封的江水轰然融化,洪流如同千军万马,踩着他的心,要把它踩个粉碎。
“别走。”
秦烈跪了下来,无形的江水淹过双膝,他终能和他一起结冰。
“我只是怕你离开。”如果说这些能把他挽留住的话,秦烈想,原来被欺骗、被利用,这种种怒恨不平,只消他一句“对不起”便足够赎抵,催促他一路赶回的,句句逼迫、要姜珩会回答的,只有这句话:“你为什么想逃?”
侧躺在他面前,姜珩好像说了什么。
——回应他。
秦烈呆呆盯着他。
——快回答他啊,秦烈。他要死了,你该回答他,哪怕骗骗他也好。
——他要走了,不会回来了。
姜珩凝望着他,用那双被日光照得格外浅淡的眼睛。它像笼着雾蒙蒙的霜,很轻,很小心,所以谁也不打扰;是千年万载的雪,轻飘飘跌落在死板木讷的高山,冰冻于人世边缘,谁也不打扰。
秦烈张了张嘴。
可世间不是所有离别都如此宽容,能等候人们将离情诉尽。
许久未等到那声回应,姜珩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等了很久,春天没有来,而红梅已经落尽了。他一生没有喊过痛,所以大概也没有眼泪,了无牵挂地来,了无牵挂地离开。
秦烈只好一直等他,托着他无力低垂的手,等了很久。
椋州的冬迟早会等到春天,他乡的荒园也能等来移栽的梅花,他于是笃定他也会等到姜珩睡醒。等这次姜珩醒了,就求他留下;如果姜珩一定要走,要问清楚究竟想去哪里,能不能回来;如果姜珩真的那么想要报仇,他就求姜珩想个办法,只利用自己、只利用他秦烈一个,别让他的子民受到伤害,而他怎样都可以;如果姜珩真的烦他,那他想法子易容也好换张脸也罢,总要送姜珩去一个更安全、温暖的地方,不会有人欺负他、有人一心一意对他好的地方。
什么都行,什么都答应。
就算……就算是要离开我。秦烈想。他身子这么弱,腿脚又不方便,他想去哪里,我就保护他去哪里,就算那是一条,从我身边逃离的路,也没关系。
方才为什么那么说呢?我回答他没有?
面前苍白睡容如此安宁,直至沁出一滴泪珠,悄然划过,将死寂惊破。
秦烈将它接住,它很快也冷却。他于是在短暂战栗后,看清那原是一张凝固于哀伤绝望的脸。
卧房里,只剩他一人的呼吸声。窗前梅树被雪压垮,它原来也没有等到春天。
*
一年后
永熙六年,春分,上京有雨。
囚车辘辘声中,秦烈张眼向头顶望去。无边细雨如林立天柱,支万里苍穹在上,有浓云硕大,载着一抹晦暗天光,徐徐从北漫渡而来。不知它如何绞满腹悲哀不甘,才落得身后长长牵挂,望不见尽头。
他看了很久,想从前他向姜珩问起,若到无事一身轻的时候,有没有想做的事。那人其实很少和他坐下来心平气和讲话,倒非人家脾气不好,实是他秦烈心有成见,少有平心静气,更难数未有夹枪带棒的时候。
但那天,姜珩回答他,说若有那一天,一定是所有牵挂终得安放的时候,他要去秦烈总独自跑马散心的地方看看,在那里发呆,看看天上的云彩,无所事事,什么都不做。
最终也未成行,他们都未等到那一天。
道旁许多上京百姓围视随行,是流淌在两列卫兵后的河流。秦烈侧首看去,入目俱是布衣黔首,有挎着老旧磨亮的柳篮的妇人,手里牢牢牵着孩子,指着他小声对孩子说话,议论他古怪的眼睛,偶然撞上他眼神,又畏惧得埋着头不敢多看;有伸长脖子神色复杂的汉子,手里提着肩上扛着养活全家的活计,与他年纪相当,眼神呆滞,压着莫名的畏惧。
六年前他也曾进京,也走在这条路上,□□是通体如墨的乌夜骓,外族打扮,率亲信风尘仆仆而来,应的是天子圣旨,赴的是瑶台宫宴。是今日道旁众生抑或不是,艳羡目光尽数追逐在背后,他只需昂首前行,连半点侧目也无,登玉殿,谒金门,何等不可一世。
不过六载寒暑,椋州草原的鹤回来了六次,竟人事全非。
上京盛景依旧,怪他入目凄迷罢了。他闭上眼睛,等待囚车抵达法场的那一刻。凌乱发丝被雨水打湿,胡乱贴在消瘦脸颊,不知是否苛酷刑罚也令他濒临痴狂,紧闭的双目前渐渐阴暗,每有风过,使他错觉一只手拂在颊上,可他已不肯再睁眼去看了,怕连幻觉都难以留住。
眼前愈来愈黑,秦烈终于感觉到不太对劲。他皱着眉头张眼,心有不快,暗道临近午时哪来这样黑的天色,却不等看清,先耳闻道旁传来百姓惊呼骚乱,小儿高喊天狗食日,卫兵厉声呵斥,种种声音混作一团,囚车也停在道中。
他抬头一看,果见本就因阴云遮挡而晦暗的天光逐渐被黑云侵蚀。天象有异,他正纳罕,毫无防备的卫兵们也高喊快点火把、看守人犯,突地囚车一抖,将他也闪了个踉跄。
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百姓被此天象吓坏,连周围卫兵也人心惶惶,隐约还从法场处传来监斩等人厉声呼喝。秦烈来不及留意那些,他眯起眼睛,竭力从黑暗中分辨出一团费劲爬上囚车的身影,动作笨拙,他看得颇为无语,单从那半天挪不上来的腿、按得囚车摇摇晃晃的生疏动作,就猜到必定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
“快滚,”他沙哑道,“这可是死囚车。”
“我知道。”来人气喘吁吁,扒拉着木栏站起,哆哆嗦嗦的手凑了过来一顿摸索,一阵叮当乱响,秦烈这才发觉他手里竟攥着一串铁匙,正摸索着要将枷锁解开。
“你不活了。”秦烈向来耳聪目明异于常人,此刻日蚀黑尽,旁人尚奔走逃命、踩踏摔倒者众,他却已飞快习惯,甚至几能看清锁眼,但他没有迎合对方动作,反而道,“赶紧滚下去。”
“你不活了?!”那弱书生找不清锁眼,急得满手是汗,“你不活,也不能死在这。我受殿下所托,决不能让你就此冤死!他们不听我分辨,陛下要你的命……我就劫囚车!今日天助我也,你、你得跟我走!”
秦烈长叹一声:一路至此,星离雨散,早已了无生趣。
如日暂隐,终有云破日出的一刻。但这一生,要紧的东西、重要的人,没了就是没了。
他本也是个牵挂不多的人。
“哪个殿下所托?”他随手拨开书生的铁匙,省得被这小子瞎猫碰上死耗子当真塞进锁眼里,到时枷锁一开,敲定的就是这小子死罪,他看得出这小子身上衣裳,纵然确是个要来劫囚车的劲装打扮,却仍用料非凡,想来非富即贵,为他一道赔上性命又是何必。
书生一头汗直往下滴滴答答,眼看天色渐复,急得哭腔都出来了,还嘴硬道:“你个死夯货,果如殿下所说,当真是个整天拧着眉毛苦大仇深的大傻子。什么破人缘,满朝文武一个替你求情的都没有,殿下早早求过他们,若你遇难只求多多照应,一个个答应得快……一点屁用派不上,你从前给人家个好脸会死吗?”
他抹了把泪,声音颤抖:“我们想了这么多办法救你,你……你个疯子,却全都自己担下,你一心求死,让我到了泉下怎和殿下交代!”
鸡同鸭讲,秦烈被他数落出脾气,强忍着没一记头槌把他砸下囚车:“别费劲,老子就是不活了。你让我死个明白,哪门子殿下让你救我?现这小太子老子可不认识,你别救错人,搭错命。”
——泉下交代?不对。
心口一阵刺痛,秦烈忽地噤声。
他小心翼翼想起一个名字。
书生双眼噙泪,懒得同他多说,只从袖里挤出一团汗湿的东西,塞进秦烈摆在牢笼顶上半死不活的手心。他还想继续开锁,秦烈又叹一声,脚下狠狠一跺,囚车立时剧烈摇晃,把那年轻书生给甩了下去。
天亮了,午时将至。卫兵训练有素,纷纷呵斥道旁百姓肃静退避,顺带将那还要费力怕车的弱书生拉了出去。那年轻人嘴里还喊着些什么,但八成他对那群卫兵而言不算生人,几个官差过来将他压住,并无为难之意。
秦烈松了口气。囚车又朝法场赶去,他则将手心那团东西一点点展开。跟随囚车一侧的卫兵厉声喝斥,问他哪来的东西,又被骑马在前的首领低声叫住,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发难。秦烈抬头瞧去,那卫兵首领背影高大而沉默,头也不回,看不见神色。
那是一条帕子。团起来塞在他手心之前,还残余几道整齐折痕,应当有被好好收藏。
一股似曾相识的熏香气味从中传来,混合已淡薄难觉的墨味,他认出熟悉字迹。
姜珩的字。
——录之吾友,见字如晤。
一张锦帕而已,竟洋洋洒洒,铺这么些字。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他活着时对自己说的话通通加起来,似乎也没这一张帕子上多。却原来关于他,还有这样一个,自己曾浓墨重彩地参与,却从不自知的故事。姜珩轻描淡写,将昔年流落在外千般苦楚寥寥数句带过,提起秦烈,却恁多笔墨,祈求托付,事无巨细。
说他是,整天拧着眉毛,苦大仇深的大傻子。
秦烈指尖发颤,摸了摸自己眉心,果如信中所言,总是“苦大仇深”。
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原来你也有你的故事,只是我从没留意、没在意。
轻抚过锦帕末尾那被诸多字句挤得只剩一丁点的“珩”字,秦烈将锦帕收起。起初收在囚衣袖中,又觉不好,又放在胸口。
凭甚这时雨停?他想。凭什么此时放晴?又让他如何遮掩。万载雪就是姜珩,姜珩就是万载雪,相伴五年,他无知无觉;那人弥留之际,说的那些话,说让他只恨自己,原来都是为了保全他。
他们都被算计,算计这么久;姜珩独熬那么久,却最终在无望中死去了。
天光大亮,秦烈抬手掩目,枷锁下无甚表情,却已泪流满面。
烈酒洗刃,他跪在刀下,黑暗顷刻即至,忽又嗅见梅香。
旧年窗下,故人长诀。从来不愿回想,只因那颗泪冷在指尖,姜珩最后一句话,他却没有回答。
若有来生,那些未通的心意、未言明的话,我都……
若我们重来一次呢,姜珩?
天变日蚀,一梦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