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心中一旦有了念头,便再也无法抑制。
这些日子我都和小橙子泡在家里,不是在查古旧资料就是在收集近年的社会新闻。很多新闻标题光是看看都觉得触目惊心,但对于我想验证的事情却始终没有确凿证据。
我将相关的资料导入小橙子的光脑中。
等它帮忙整理好思维导图时,有些百无聊赖,等着等着便觉得有股困意袭来。索性便躺在床上小憩,意识半梦半醒间我似乎走进了一间阁楼。
这间阁楼是如此熟悉。
当我触摸到门把手上的红色丝绦,我才想起来这是我童年时期的居所。
我父亲是海员、母亲是考古学家,他们两个常年不着家,我从小就跟着外公外婆在乡下长大。那时候有事没事就喜欢躲进三楼的小阁楼里待着,拿着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就能在里面待一天。
大抵是看我太喜欢读书了。
外公在阁楼墙壁上给我凿了一个书柜,时不时地给我买一些最新版的《儿童文学》。那时候他总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天马行空的小说家,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干起了他教书育人的老本行。
有天晚上我在楼上看书看得忘乎所以。
忽然之间就听到非常喧闹的声音,我当时还以为是邻居家那个疯婆子又在发疯。嘴上嘟囔了一句,烦死了,就戴上降噪耳机继续专心读莫泊桑的《绳子》。
直到警察冲进阁楼时。
直到我父母从外地回到家中时。
直到我看到外公的尸体躺在冰棺上时,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我的脑海中还是一片混乱,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前一天早上还在跟我读报纸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还成为他人口中畏罪自杀的禽兽。耳边不断地传来众人的质问声。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积德。”
“禽兽啊。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啊。”
“他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就是可怜了那些学生咯。他们才多大年纪啊,也就跟他孙子差不多才十一二岁呢。”
……
那个夏天好像什么都变了。
外公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变得沉默寡言,父母也变得歇斯底里了。
那天晚上我因口渴醒了,就起身去厨房倒水。还没打开房门就见父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父亲压低着嗓音道:“你能不能别再发疯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天天纠结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还有意义吗?”
母亲的眼泪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她闭上眼睛心痛道:“我发疯?我作为女儿想知道真相有错吗?你扪心自问,要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能够缄口莫言吗?”
父亲发出一声叹息。
随后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轻声道:“你去寻找你要的真相吧。可可我带走了,我跟我哥哥那边沟通下转学的事情,换个环境可能对我们彼此都好一点。”
那关门声如同一声无奈喟叹。
在我往后的人生里不断回响,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曾将这些事情告诉过沈知楠。
那时她只是给了我一个拥抱,那个拥抱仿佛传递了某种穿越时空的力量,她紧紧地抱住了那个怯懦、无助的少年。
画面如电影般切换。
梦境中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错乱。
我梦见沈知楠盘腿坐在阁楼的地板上,手里拿的正是那本《鲁滨逊漂流记》,见到我来了看着我道:“看来我的星期五终于来咯!”
12.
我陡然从睡梦中惊醒。
抬头看着房间里的天花板良久,对着小橙子道:“今天是星期五吗?”还未等它回答,我便自言自语道,“搞忘了,现在我们已经不用星期制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星期五了。
猛然间我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我一路上闯了多少个红灯,待我赶到我的秘密基地时,发现里面坐着三两个人正在闲谈。坐在沙发上的两个正是那个古怪女童和许北,而站在客厅不远处的,是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医生。
他们见到我来似乎并不惊讶。
我也不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看着女孩道:“我不知道你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今天既然你已经见到许北了,那就请你们安静地离开我的房间。”
“你不问问我是谁?”
“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你的身份。”
“你是没兴趣还是没胆量啊?”女孩的眼睛此时格外犀利,她审视地看我道:“我是沈嘉宁啊,你已经忘记是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吗?”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沈嘉宁”我骇然道。
“你如果真的没有丝毫怀疑的话,这些天又怎么会在家里检索各种信息资料?”沈嘉宁笑着说,“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检索系统里所有信息是经过过滤和监测的,但是你仍然还是在其中寻找答案。你究竟是在寻求答案,还是在吸引他们的关注啊?”
当心中的猜测被验证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尘埃落定的解脱感,反而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沈嘉宁没有说话便噤声了片刻。
过了良久她才继续道,“你的部分记忆存在我的光脑中,如果你逃避够了,就可以读取过去,去亲自面对一下你过去的选择。”
我说过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怂人。
这一点从来都不会变。
对于逃避我始终很擅长,但这段时间有些事情确实都堆积在一起了。
死亡、监视、威胁和各种负面情绪汹涌而来时,我也会像星网上大家所想的那样,既然如此那就地球爆炸、世界末日降临呢。
只是有人是这么想,有人却真的在这么做。
如果从旁观者去看我漫长的一生,或许有几个时间节点是永远逃不开,是它们让逐渐我成为一个怯懦却愤怒、悲悯却残忍的人、乐观却冷漠的人。
1992年的夏天我外公上吊自杀。
那个时候我正戴着降噪耳机看小说,小说结尾中鲁滨逊带着星期五终于回到了英国。而我的外公这辈子都将带着某种屈辱而闭目了,多年后,我在学校里见到了当年那个指控他的男孩。只是当年的小男孩变成了数学老师。
我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愤怒没有复仇。
我只是看着他的学生将毒物倒进他的饭盒里,就像他曾经将污蔑倒进别人的生命里。
1994年,我母亲在某个遗墓里窒息而亡。
2014年,我妻子因采集植物标本失足坠落于某座荒山中,她在临死前挣扎着求生,却始终摸不到口袋里的电话。
她们的死亡完全出于意外,没有丝毫的阴谋诡计。
这样的概率事件每天都会发生,只是我不懂为什么这样的概率偏偏要发生在她们身上。既然这个世界不想让热情、善良和勇敢的人活着,那其他庸俗、伪善和怯懦的人还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如果消失的是徐深的话,那留下的会不会是沈嘉楠?
于是我变成了沈嘉楠。
2053年,我申请的女儿沈嘉宁被人调包了。
生殖医院里的人说我选的是盲盒款,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每次在开盲盒前都会注入一点标记。我从来没有期待过她是一个基因多么优良的孩子,我只是因为太孤独了,想要一个人陪我记住这个世界曾经有过星期五。
他们换走了我的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