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十九年。
九夏，天不降灵泽，大旱。
地皲裂，稻旱于田。
季秋，端州粮食颗粒无收，百姓忍饥挨饿。
隆冬，端州大雪。
寒酥散人间，鲜血满山野。
林鸟立于枝头，冰如坚，百姓南移。
雪花飘落在脸上，冰意渗入体内。视线逐渐模糊，眼前一片雪白。
***
舒絮拉着娘亲的手臂和她紧紧依靠着，双眼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这是他们离开村子的第五日。
他们不知道南下的路，便跟着同村知道路的村民一同南下。
隆冬寒冷，他们将所有衣物穿在身上，也抵不过冬日的寒意。
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
嘴唇干裂，眼前皆是一片雪白，看不到路，也看不见尽头。
冬季的夜晚来得很快，一行人黄昏之时才找到一处破屋。
舒絮和娘亲紧紧抱着，火焰的温度在寒冷的冬季里微不足道却也能温暖他们。
“娘，我们去哪？”舒絮冷得声音发抖。
“去南方。”舒母温柔回应她，握住舒絮的手给她暖手。
“南方是哪儿？”舒絮追问到。
“是一个冬天也很温暖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就不用怕冷了。”舒母说完朝舒絮笑了一下。
脑中想象娘亲口里的南方，舒絮闭上了眼睛强迫遗忘掉正饥饿的肚子。
行李里的干粮已经见底。
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冬天树上，地上也没什么动物，野菜。
舒絮很饿，饿得双眼模糊快要看不清路了。她喘气粗气，喉咙干涩问，“娘，我走不动了。”
舒母停下脚步转过身，亲昵的握紧她的手安抚舒絮，“小絮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要到朝明城了。”
南下会经过朝明城，他们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到时就能用银两买一些干粮。
晚上他们相互依偎靠着树干睡，队伍中的男子晚上轮流照看火堆防止火堆熄灭，他们被冻死在这荒郊野外。
冬季光秃的树无法遮挡从北方刮来的风，他们一家三口紧紧挨着一起抵抗着寒冷。
冷风刮在脸上生疼，钻进身体里冰冷刺骨。
大雪也是迷雾，他们在雾里迷茫地走出一步又一步。
不知过了多少日，他们顺利抵达朝明城。
朝明城的许多百姓已经提前南下，城里人烟稀少，粮食店铺也仅剩一家开着，百姓哄抢粮食商家上涨价钱。
舒絮一家三口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花了一大半买到了几张饼。
饼不知道放了多久硬邦邦的。
他们却没有选择，这是唯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干粮了。
明朝城的百姓看见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像雪一般冰冷，自始至终都冷漠地看着他们哄抢粮食。
一行人买好干粮，重新收拾好行囊。第二日太阳刚升起他们离开明朝城继续往南走。
南下的路途十分遥远，尽管一行人省吃俭用，但雪地里行走消耗很大。
干粮很快就没了。
大概是身上没有干粮的第三天，舒絮记不清了，她饿得头晕眼花，没多少体力去关注别的事。
人群中出现了人吃人。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一位女子抱着孩子连滚带爬的冲出人群。
小孩的胳膊鲜血直流，雪上都是被血染红了，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一眼就被吸引了目光。
人群中年龄大一点的老人站了出来，询问缘由。
老人：“这是在干什么？”
女子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求救：“老人家求求你，救救我们娘俩，这个男人他要吃了我的孩子。”指向人群中一位嘴上都是血的男子。
老人看见小孩子的胳膊，转头痛斥男子：“你这么在干什么？！”
男子愣了片刻，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猛地跪到地上，不断的磕头，嘴里一直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饿的受不了了。”
他已经五天没有吃饭了，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
刚才女人抱着孩子走到他面前，他神智不清闻见了饼散发出的香味，看见眼前有一块饼就咬了上去……他没有要吃人。
女子心有余悸的抱着孩子不说话，躲在老人后面。
男子磕了一会儿很快就饿晕了过去。
老人见男子晕了，缓缓开口：“这件事就当没发生，大家休息一下继续赶路吧。”
女子抱着孩子向老人点头道谢。
舒絮看见了那孩子胳膊上的血，被冻昏的脑子也难得的清醒过来，害怕的缩在舒母怀里。
事情结束后，直盯着那孩子的胳膊，过了很久声音颤抖的问，“娘他流了那么多血都不疼吗？”她要是流这么多血早就哭了，就算不哭也会偷偷流泪。
“我都没见他哭一下，不……”舒絮还没说完，嘴巴就娘亲一把捂住。
笑着摇头轻声道：“小絮，不可多言。”
舒母看的真切，那孩子已经死了。
普通孩子流了这么多血早已哇哇大哭，那孩子从被女人抱出来时都没发出过声音，也没动一下。
手臂流血不管是谁第一时间都会捂住流血的地方，可女人和孩子都没有捂住伤口。
任由鲜血流到雪地上。
一盏茶时间后，人群收拾东西继续南下。
舒絮看着地上还尚未清醒的男子，扯了扯舒母的衣袖问，“那位叔叔怎么办？”
舒母没有说话，她只是扶着舒絮的肩膀说了声，“走吧。”
便没有去管地上的男子。
所有人都没有去管，没有人上前把他叫醒。
舒絮三步一回头。
大雪纷纷落下，在他们刚才坐到地方很快又积满了雪。
火堆已经熄灭了，雪慢慢落在上面。
渐渐的盖住了火堆和晕倒的男子。
那是一场只有寒风哀悼的葬礼。
雪完全覆盖山路的时候，他们当了光熙城。
但守城门的士兵不让他们进去。
官兵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他们喊道：“这些难民，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病，谁也不许擅自放他们进城。”
一句话，让他们这一行人进退两难。
但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弃，他们必须进城买干粮才能活着走到南方去。
他们没日没夜的守在城门口，祈祷大雪能够减弱一点。
寒冷不可阻挡，饥饿无法忍受。看着守在城门口的士兵，率先忍不了的人想强行闯进城内，结果被士兵按在雪地上暴打。
城门口有进出城的小贩，但在冬日里进出城的小贩不多，几天下来只有一个卖包子的小贩路过。
人们争先恐后一拥而上的买包子。
舒絮看着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快要摔到的父亲，想要上前去帮他。
被娘亲拉住了，怕她上前被伤到。
疯抢引起了官兵的注意。派士兵驱逐他们，不许他们守在城门下。
他们离开了光熙城，继续南下。
他们已经走来很远的路了，距离南方越来越近，裤脚都已经被雪浸湿。沾雪的鞋子和裤腿变得很重，脚上拖着大雪球，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把他们压进雪里埋葬。
队伍里的老人和小孩开始体力不支，跟不上队伍了。
一位老人直直朝地面倒下。
舒絮记得那位老人，是当初站出来给女子主持公道的那位。在人群里寻找女人的身影，最后发现她藏在人群后面。
她手里的小孩不见了。
她也没有上前去扶起那位老人，带着老人南下。
火焰把脸照得明亮，人们眼底麻木空滞的看着火堆，全然没有了第一天离开时对南方的向往。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回去必死无疑，只能继续往南去寻找一线生机。
忽然有人发现队伍里有人还私藏着干粮，大喊一声，“他有吃的。”大家为了那两张饼大打出手。
舒絮看着舒父鼻青眼肿的护着怀里小小的一块饼走回来。
看着他走到自己和娘亲身边，笑着小心谨慎地从怀里掏出那小块又冷又硬的饼，笑着对她们说，“快吃吧。”
他自己就咬了一小口。
那一块小小的饼支撑着他们继续赶路。
一块饼作用微乎其微，很快舒絮的父亲倒下了。
抢饼的时候他被人打成了重伤，连着两天不吃不喝又冷，他撑不住了。
他们一家三口的脚步减慢了，很快他们一家三口被队伍抛弃了。
舒絮不想丢下父亲。和母亲两人一起带着父亲继续缓慢南下。
舒絮记不清是第几日了，每天睁眼是雪，闭眼前还是雪。
舒絮的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
“爹，娘你们不要丢下小絮一个人。”她哭到哽咽，她抱着两人的身体试图让用自己让他们的身体变得温暖。
“小絮，别管我们了。”雪花飘落在舒母的眼睛上面，她用尽全力也张不开眼睛了。
舒父似短暂的回光返照，嘴里一直喃喃自语道：“小絮不用管我们，快跟上队伍南下去。”
舒絮哭着说不要，她不要一个人南下。
她抱着爹娘两人不愿松开手。
章和十九年，隆冬。大雪掩盖林木，林间皆是荒芜。
舒絮绝望的抱着他们的尸体，她看向天空，大雪已经让她看不清阳光了。
风夹雪似一把把凌迟的小刀直直插进她的身体里，把她鲜活的血液都放干了。
她不愿再往南走一步。
她在雪地里用双手挖了一天，把爹娘埋在了一颗树下，她手上都是泥土和鲜血。
葬好爹娘的尸体，她坐在墓前麻木的等待着。
她不想离开爹娘。
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该去哪？她不知道南方在哪儿。
舒絮看着已经被大雪覆盖的坟墓，艰难的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奄奄一息的倒在雪地里，看着面前的坟坟墓。
“爹娘，对不起。女儿撑不下去了，我不想去南方了。”朝坟墓伸出冻僵的手。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想自己就要去找爹娘了。
她看见了爹娘口中一直说的南方。
桃花开满了枝头，鸟儿在枝头鸣叫。
水潺潺流动着，没有一片雪花。
***
“少爷，她醒了。”一道带着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出现。
身体回暖后，感知也渐渐回到身子里，感受到颠簸的马车，听见马车行驶的声音。
过了很久不可置信的抬着自己的一只手，盯着许久沙哑的说出一句：“我没死？”
“你没死，我家少爷救了你。”那道声音又出现了，转动脖子朝声源的地方看去。
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很大的男子的脸。
舒絮吓得惊魂失魄猛地坐了起来，缩在马车的角落，警惕地抱住自己看着面前的两人。
脸伸到她眼前的是身着布衣，长相普通。见舒絮被自己吓到有点尴尬的用手挠了挠头，朝舒絮说了声，“抱歉。”
另一位身穿蓝色绸缎，长相温和。见舒絮醒来，也瞧见她在看自己礼貌的朝她笑了一下。
为放下舒絮的警惕，男子主动开口解释：“姑娘不必害怕，我是路过的商人。见你一人躺在雪地里，好心救起。”
他当时路过舒絮已经被雪埋住了整个身子，不过她身上的布衣颜色很深在雪地里不难看见。
他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但走到舒絮身边，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他还是心软救了她。
露出笑容，和舒絮简单说明，“这位和外面那位是我的随从，大园和小园。”
“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我将你送回，避免你爹娘担忧。”询问舒絮家住何处。
见她一人倒在雪地里，猜想她应该是上山和爹娘走散了。
想起死在自己眼前的爹娘，舒絮难过的低下头用衣袖擦掉在眼眶流动的眼泪，没有回应男子的话。
小园很不喜欢舒絮不礼貌的行为。
本来好心救她见她可怜，但见她不搭理他家少爷，护主的他一点都看不下去了，行为鲁莽直言直语。
生气质问：“你这人有没有礼貌，我家少年问你家住何处，你干嘛不说？”
气呼呼：“白救你了，早知道就该不管你，让你死在那里。”
舒絮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舒絮低着头小园看不见她发红的眼睛，以为她是见他们穿着富贵准备打坏主意。
内人想了很多理由，越想越气了大声怒骂：“你这人有没有良心，想赖上我家少爷。”
“你爹娘有没有告诉你不要恩将仇报。”指责。
听到爹娘这两个字舒絮才有了点反应，似乎是感觉到冷，她缩了缩把身子抱的更紧小声说出：“我爹娘死了。”
小园本来还想再说几句。
听到舒絮的话瞬间没了声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次询问，“你说什么？”
舒絮：“我把他们埋在了那颗树下。”
小园瞬间面露难堪的不知所措，半天道出一句：“抱歉。”
“你们随便找个地方放我下去就行。”舒絮说，“谢谢你们救了我。”
男子没有答应舒絮的请求，主动介绍了自己。
“在下姓方，名非鹤。在京城做点小本生意。”主动说出姓名，然后询问，“姑娘可愿随我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