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从祝情手中抢过刮子和擦布,站到那马身前时,裴沚才发现,这正是上次那一匹令他一见如故的马。那时只顾和凌霄观的孩子们作别,裴沚忘了向祝情分享这一点。
遂问道:“祝大人,这马可有名号?”
裴沚这辈子衣服都没洗过,哪里会洗马?拿着刮子在马身上蹭来扫去,与其说是在洗刷,倒像是在给人家挠痒痒。
祝情瞧着,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到人身后,用自己的大手握住对方的,领着他动作,一如那日学画。
又眼看对方瞪了眼要再次脱逃,忙道:“这马,叫破云。”
他太知道怎么牵制裴沚了。
人再聪明,谁的一个脑袋也不能顶两个用,给对方一个饵,他也就没功夫再去管那钩子了。
这下,裴沚果真嘴里念念有词,咂摸起了那两个字。祝情唇角一勾,轻轻俯下身来,接着道:“……这家伙虽机灵,却也娇气。若是人给他洗的不舒服,就会甩尾巴蹬腿,脾气大得很。因此不妨轻拍它的脑袋,或是用别的方法转移其注意,它就会安分下来。”
说完,又握上裴沚的另一只手,放在了破云的鬃毛上。
裴沚一下一下抚着那雪白厚重毛发,又湿又硬的手感太过奇妙,像是把手放进了厚厚帐毡,每根手指都被裹挟。他被这感觉吸引,也就没能听出来祝情这一语双关。
祝情笑了两下直起身,知道自己又一次得了逞。
可奇怪的是,裴沚在一人一马的夹缝间站了好一会儿,按理来说是时候明白过来,然后如往常那样跳着弹开,再用羞脑参半的眼来剜他。可祝情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裴沚的反应,反听他闷着嗓子开口:“…破云,破云。祝大人真是有点儿玄的,前有墨尘林羽,后有紫苏和香椿,如今又有这‘破云’——你起名是看心情么?”
闷声不吭半晌,原是琢磨名字去了!
祝情自我感觉良好,并不觉得墨尘,和紫苏香椿有什么问题。即是一怔:“虽不知此化冰何出此言,但‘破云’二字确非出自我手。”又顿了顿,“乃是凌霄观主所为。”
裴沚也愣了:“那个至今未归的凌霄观主?那这马也是他的?”
祝情松开了手,道:“正是。”
听完,裴沚又不说话了。
在玄清城的时候,裴澜也曾养过一匹浑身雪白的马,被她宝贝得不得了,若不是二者长得太不相似,出去说这马是她生的也有人信了。
不过是一匹马,伺候它却比伺候裴澜本人还要麻烦。之前有新入宫的小官,在得知长宁公主慈悲为怀,菩萨心肠,从不用宫人守夜,不需人抬轿行撵,甚至都没听说过她动过怒,罚过谁。于是,便都挤破了头想进紫阳宫。
可偏他们不走运,那时恰逢裴澜得到她那匹宝贝白驹没多久,玄清城有大半年时间都是冰天雪地,周遭又无得天独厚的牧场河湖,裴澜生怕她的小马驹一不留神就会被冻死,便日夜遣人去守着。
而在吃喝拉撒上,别的马吃草,裴澜的马吃和人一样的粮食,甚至喂些做贡品的枣脯浆果。不仅如此,裴澜还会亲自给马洗澡。
本身长宁公主不守规矩惯了,宫中朝中人尽皆知。但镜国地处极寒之地阙州,这里不似北方中原有大片的沃土良田,养马本就代价极高,如今兴师动众,只为宠幸一匹马,宫人们不敢置喙,大臣长老们虽是腹非心谤,但碍于裴澜的近神身份,也都只是闭着眼生闷气,不会当面去指点。却也不约而同地在奏折里洋洋洒洒,大言圣人曾云“妾不衣帛,马不食粟”,意在谴责公主不成体统。
而裴徵作为国君,碍于面子,又实在不想听大臣们唠叨,也总要批评两嘴。但是又因为裴澜时常神出鬼没,最终那些批评最后还是都进去了裴沚的耳朵里。
当时有养马经验的朝官,说公主这马这般娇生惯养,顶多活不过三个年头。可谁知,她这匹从不知道哪里刨回来的小马驹,竟也跟她是如出一辙的脾气,越说,它就越拼了命地吃,拼了命地长,最后竟是长成八尺龙马,无畏无惧,驮着裴澜跑遍九州。算来今日,该是有九岁了。
那马叫什么名字来着?
裴沚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妹妹澜娘那么爱她这马,却从未为它取名。
裴澜说,马和人不同,现在给予它希冀还为时尚早。
人能言语,又有欲望、爱斗争,那么为了能够在彼此之间分出个三六九等,才一定要有名有姓,有号呀什么的。而又因为刚出生的时候又无力参与世间事,就只能由父母亲人代劳。可是人么,总归是有私心,于是起名这件事就像意图不纯的暗示,更像枷锁。
起了名字,人就变得特殊,身上背负的使命和责任也就变得清晰,自此今生都要为了不辜负期待而活着,纵使那些期待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实现不了。
现在想来,裴澜有这样的别具一格的远见卓识,也确实让裴沚心觉,无论是不是凡胎,自己恐怕都无法企及。
可惜的是,裴沚还没来得及听到妹妹对她那匹马的期望,就已经被送去忘忧河了。
如今看着这匹同样高大的白马,一时间勾起心中许多往事,神色不免黯淡。
他抚在马背上的手半晌不动,祝情微微蹙了眉,连破云都甩起尾巴来催促他。
拂尘似的马尾打在他身侧,裴沚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这才陡然回神。
擦布从他松懈了的指尖滑落到水中,他慢吞吞地捡起来,嗫嚅道:“抱歉……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祝情想了想,问:“与上次的那位,可是同一人?”
裴沚懵懵的:“祝大人何出此言哇?”
祝情微笑道:“上回在凌霄观,化冰也曾提到过一位故友。虽不知是不是同一位,但化冰似乎只要出神,就是在想他们,祝某实在羡慕得很——化冰的‘故人’这样多,祝某却不是其中一位。不然,说不定就也能被化冰天天惦记了呢。”
裴沚乍舌:“我不过发个呆而已,这都能被拿来借题发挥!”
又嗤了一声,反唇相讥道:“只有见不着的才会天天惦记。回头等我要是出了斧头山,我也天天想祝大人。”
祝情仍是莞尔,道:“那还是算了。祝某自打见了化冰第一面,就决定这辈子都要与你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裴沚扯扯嘴角,重新刷起了马,没再言其他的。
此人的话,听听就算了。祝情油腔滑调这般多,要是句句都认真对待,腻也被该腻死了。
但是,每当祝情信口开河时,裴沚心里也仅限于牙酸跟害臊,却没有讨厌和疏远。
入斧头山不过三月多,裴沚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抗拒见到祝情笑了。对方总是笑得那般喜从中来,似乎分明是打定了主意戏弄,可声音又总是沉稳端重。
一字一句听进裴沚耳朵里,他都要恍惚三分,生怕自己信以为真,将那些话当成一个又一个可以依赖的承诺,然后被杀得片甲不留。
但好在,裴沚不是裴澜。祝情的倾慕,裴澜那榆木似的丫头不会理睬,身为男子的裴沚就更不会了。
自己给自己喂下了颗定心丸,裴沚心情轻松起来,抚拍破云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惹得人家又甩起尾巴抗议。
裴沚吃痛,揉着被打疼的半边肩膀,道:“祝大人,是不是就因为这马脾气坏,那凌霄观主才托你照顾它,其实是不要它啦?”
说来也奇,话音刚落,破云就跟听懂了似的,忽然嘶叫着抬起前蹄,又更加猛烈地甩起尾巴,吓得裴沚跳着转身,又忘了身后正站着祝情,像堵墙似的,一下子把他挡在怀中。
祝情大笑两声,长臂一揽裴沚的腰,不顾对方惊叫,一举将人抬上了破云的背。
和人不同,一匹马背上有了重量时,才等同于有了使命和责任,而不管坐在它身上的究竟是谁。破云对裴沚眼不见心不烦,很快就平静下来。
祝情摇头啧道:“化冰啊,这破云同其主人的感情甚笃,最听不得这种话。你这样编排人家,它当然要闹脾气的。”
而裴沚却早已听不进去了。
他的腰在被祝情抚上的那瞬间,那时的旧忆卷土重来,自找的羞赧心惊丝毫不爽地重现。
两人的视线俯仰倒了个个儿,裴沚俯视着祝情的一切,望着对方为自己抬起的眼,他觉得自己想错了,那眸中哪有半分戏谑,风玄说的没错,全部都是直直冲他而来的一往情深。裴沚不禁又想起了些假如。
假如,假如……假如,他是女子,或者再大胆些——假如,他是裴澜呢?
这个想法太过邪恶,裴沚被自己吓到,那些葬在内心深处的觊觎,竟因为相识不过三个月的祝情而破土萌芽。他看到对方又微微开口,似乎除却玩笑,还有更加真挚的话要说。
他心想,这真不是个好时机。裴沚现在被满脑子杂思灌得醺醺然不清醒,祝情脱口而出的一切总是动听,这时候他无论说什么,他大概都是会听到心里去的。
祝情为了让裴沚能够坐稳,还牢牢牵着他的手,那冰凉的指尖碰过水,这会儿则在自己手中渐渐回温。
“实不相瞒,祝某也有一位时常想起的人。”祝情温着声,在逐渐暧昧的气氛中,让人始料未及地自白起来,“我在少年时代遇见他,却阴差阳错,而与之有缘无分,只能与之失之交臂,因此也就没能有机会成为他的故人。之后一步错、步步错……错成了如今的斧头山神煞,所有的萦系都更似诅咒。祝某说羡慕,乃是实话,我妒忌化冰的每一份牵挂始终有寄托。而祝某的惦记却宛若飘萍,我原以为,那些思念这辈子都再也无机会寻到原主。”
裴沚心里知道,对方的这些话本不该由自己来听。可祝情唤着他的表字化冰,裴沚敛了目,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后来呢?”
祝情笑了:“好在,祝某还是幸运的。后来我与他得以重逢,不仅如此,我常感到自己何德何能。这天下动荡,常有有情人不能团聚,我却能在守其左右,和他做……‘盟友’。”
裴沚闻声,心狠狠跳了一下。
祝情稍顿,才接着道:“化冰,那时你警告祝某,让我若非真心,就不要轻易露情。我没有回答,并非意在糊弄,也更不是否认,而是心中忽然生出了顾忌。因祝某原本就是这般懦弱,当惯了武器,便把所有决策都推由他人来做,自认只要做好一把刀,一味地听令,心甘情愿地给人利用,就能称作没有辜负……可现在想来,这是个何等的错误,我总是会忘记,手握我这把刀的人有多至善。如此的错误我已犯过一次,才促就了天下如今的局面,也才不得不劫天。而化冰从祭台上摔下来的那日,我才痛悟,我竟又是重蹈覆辙了。”
“我是刀,亦不该忘了我也是将。统领我的兵符,我交给了我之要守,却也该留给我自己一份……化冰,如若来日我无令而动,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一回。”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竟是喃喃低语,却比平日里还要声声入耳。
裴沚听着,心跳得越来越快——祝情话里怀外,除却真心实意,还暗含着他一直以来着急探寻的真相。这情和隐都来得出其不意,裴沚不敢在心中暗析,更不敢再去看祝情的眼睛。他垂着睫毛,在暗昏的视野里搜搜刮刮,却只能看得到身前人精壮的上半身。
那道猩红的疤痕在夜间月下仍是可怖,裴沚盯着,眼前不知怎的容易就浮现了他未曾目睹的十年前,渡王的那把剑似乎从未被真正拔除。
裴沚通过那团红色,看向祝情的身体深处。他终于把人的心都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个清楚,如今正等着他处决,裴沚却又左言他顾,垂了睫,避了真心地问:“痛么?”
对方的脚尖正有意无意地扫着自己的腰腹。
祝情一怔,下意识捉上那只不安分的脚踝,苦笑着答:“…痛啊。”
踝骨被人握在手中,裴沚霍然从醉意中醒了过来。
这一刻他才明白,全部的那些所谓“假如”,是何其的没有意义。他承担不起这种亲昵,所有的暧昧情动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残忍,会让他被打回原后痛得更加锥心,他差点就中了陷阱。他的所有“假如”都是一样,不仅不可能变成现实,还会让他一不小心就溺毙于其中。裴沚不敢相信,他竟忘了自己还穿戴着伪装,白白听了那些话,差点就当对方是穿透了皮囊,那些肺腑之言全是说给他听的。
一时间太多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裴沚难以招架,于是决定再次逃跑。
眼见人像被雷击了似的,忽地踢腿抽手就要翻仰下马背,祝情下意识地反应,握着脚踝就往回扯。
裴沚经不起他这一拽,被拉扯着坐进祝情的怀中。他紧闭双眼道:“祝大人,你还是放开我的好。”
祝情哭笑不得:“化冰,如果祝某没猜错,我放开手,你就会逃。”
裴沚亦是无奈:“祝大人又是真情流露,又是动手动脚的。我既无话可说,还不逃,难不成留下来跟你大眼瞪小眼么?”
祝情却不作答了,他以沉默来委婉地表示,他觉得裴沚不可信。
裴沚在心里骂,好吧,这可是你自找的。
当年在忘忧河,若水教了他许多防身数,和被敌人钳制时该如何挣脱。裴沚曾经觉得没必要,因如果钳制他的人是个半仙儿,那还没等他挣脱出来,他的小命早就被人收走了。
而现在虽然将他禁锢住的是祝情,但他清楚,此人不会对他做什么。
遂猛地睁开眼,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两只搭在祝情肩膀上的手反扣在他外臂,借力将双腿一抽,跳踩上对方的胸膛,向后翻去——
可惜,这样的花拳绣腿裴沚就没实践过几次,当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裴沚自己没有抓牢,怕他受伤的祝情不再施力,也被他踩着胸膛踹开。
夜色正浓,两人竟是一起双双坠入了水中,打碎了那飘浮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