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对于有的人而言很漫长,对于有的人而言却十分的短暂。十年里面有的人可以一成不变,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有的人却变得哪怕照了面也认不出来了。
我和孟春就是这样的两个人。
十年前我跟父母一起蹲守着这家杂货店,十年后我一个人独自蹲守着这家杂货店,我的日子从很早以前除了进货就是开门、蹲店、打游戏、关门、回家、打游戏,日复一日,没有变化。
我们这条老街也是,大部分店铺都还是老样子,顶多经营的人从父母变成了孩子,只有我们家旁边的这个店铺,自从发小家的花店被抵债没收以后,变了又变,水果店、蔬菜铺、理发店、买手店,一个个倒闭以后现在是一个奶茶店,刚开业没几个月,营业额已经很惨淡了,有时候日销量不到40杯,估计没几多久也差不多了。
街上老人们说,是失踪的孟春的魂在这里守着。我不信,这些店倒闭,都是有客观原因的。水果店倒闭是老板女儿出嫁去了北方,一家人搬走了;蔬菜铺是老板一天天瞎进货卖,完全不考虑市场需求,经营严重不善;理发店是真的水平太次了,要价又高,托尼还总是蹲在门口从早到晚的抽烟;至于买手店,在这么个一成不变的街道里面,也就偶尔几个小朋友尖叫着进去,然后店主会尖叫着把小朋友们赶出来。
当然,我不相信的最主要原因是,我从一开始就坚信着孟春还活着。附近老人骂我说我神经病,追债的都找不到的人,那只有死人。
可我有一种直觉,孟春,始终在我附近,未曾离得很远,并且终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收到孟春来自网络的自白时候,我是开心的,孟春说我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了,她想和我一起过这个春节,想和我一起吃年夜饭。
只不过,当她真正回来的时候,我却宁愿她从未回来。
在火车站看见她的时候,我一时都没有认出来,她就好像是从一株温室的向日葵变成了一根枯杆,肩上腕上背着两个大布包,却没有压弯她的腰,依然挺拔的站在阳光里。
“孟春。”我的千言万语都被堵在了嗓子口,只能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感受她的心跳。
“诶,还活着呢。”孟春踮着脚尖轻拍我的头发,这个像年长者安慰孩子的动作,一下子让我惊醒。
“我们回家吧。”我拿过孟春手上的布包,这个布包比想象中沉重多了,让我一时差点摔了去。
孟春望着我的臭样乐出了声音,紧绷的脸颊,终于有了放松的感觉。我也跟着乐,乐到忘记了坐哪班公交车,就顺手拦了出租车,计价表上面的数字跳的像我的心脏一样快。
“春城变化也太大了,我完全不认识了。”孟春扒着窗户望着窗外,我也跟着望去,确实春城这几年日新月异的,我也就是一两个月没有离开老街,就已经不眼熟其他地方了。
“老街倒是一成不变。”我望着道路逐渐眼熟,就知道要到了。
春儿下车以后就这样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老街出神,久久才回应了这么一句话:“变了,也没有变。”
“嗯…。”我不是一个通过言语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能抓起孟春的手腕走向杂货店的方向,隔壁的奶茶店已经撤了,围着破烂蓝色铁皮正在装修。
“又变样了。”孟春驻足在蓝色铁皮旁边,望着空白的牌匾。
“是的,变回原样。”我望着孟春,说话都控制不住的后调上扬。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刻,为了让这个奶茶店变回花店,前前后后我已经忙了好一阵了,合同已经签完了,钱也贷款下来了,该批的也都批下来了,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没有迎来期待之中孟春的喜悦,而是一个噩耗。
比起掏出这本病历的孟春,我这个读了几年医书的人,反而不淡定了。
“能治,我清楚。”我坐如针扎,脑内疯狂翻着那些抄过的医书。
孟春摇摇头,笑望着我:“不是你曾经在群里说,医院那些倾家荡产救将死之人的人,是可以但是没必要的可怜之人吗?更何况,我没有家也没有产。”
孟春是紧挨着我坐在正午的阳光下说的,可是我却只感觉得到冬天的寒风,刺进我的骨头。
她像是在和我告别。
“春儿,别…”我伸手上前,想摸一摸虚实,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告诉了我,她在这里。
“别什么?明个我还要和你一起吃年夜饭呢!”孟春笑吟吟的,仿佛阎王爷喊的人是别人不是她。
“你想吃什么?”我问她。
“你往年年夜饭吃什么呀?”她反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发现我的记忆里面我家里不曾过这个年,我一个人生活以后,也不曾过这个年,所谓的年,也都和平常一样,更不用说年夜饭,好几回还是前一天的剩饭剩菜。
一时我俩陷入了沉默,我在琢磨着怎么回话,她则牵着我的手望着我。许久,孟春望着远处滇池的方向说:“我一直梦着有一天,和你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店门前,就这样坐着。”
“这不是梦,春儿,不是你的梦也不是我的梦。”我就好像着了魔,重复这话,好像不仅是在告诉孟春,也是在告诉我自己,这不是梦。我盼着的人,梦寐以求的人,不再是梦中一个摸不着捉不到的虚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坐着,有说有笑。
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比梦,更像是梦,尤其是当我余光扫到桌面的那本病历时候,病历封面大片的白色,让我恍惚之间,看见那病历变成了满天飞扬的白纸,看见双亲去世都面不改色的我在流泪,看见孟春轻飘飘的也变成了一张白纸,飞了,飞得好远,我只能望着,她笑着和我挥手,说下辈子她不要再当个人类,想当这滇池里面的一个石头。
我盯着孟春,生怕她就飞了。
孟春捂住我的眼睛,嬉笑着说:“你这样盯着我,怪吓人的,像是要把我变成一个石头。”
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说:“你要是变成石头就好了,我就找个石匠,把你雕成佛,供在我屋里,跑不了也飞不走。”
“那我不是要天天望着你,守着你,你半夜说了什么傻话我都一清二楚。”
“说了就说了,只要你在就好。”
“你就不害怕你说了什么我不应该听的话吗?”
我哼了一声,没有回了,我确实怕,我怕她听见我的心声,这是我一辈子不能说出口的话。
“哟,陈一冰!你这是有什么话瞒着我?”孟春瞪着她的大眼睛凑近我。
“没有,你已经连我账目都一清二楚了。”我是不敢与她对视的,只能扭头往后躲。
“你没有恋爱结婚什么的?”孟春再次凑近与我对视。
“没有。”我闭目。
“啊?叔叔阿姨呢?”孟春诧异。
“死了。”我还是闭着眼。
“节哀顺变,那你弟弟呢?”孟春应是更靠近了,她身上的的香味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外面打工。”我把身子稍稍往后挪了挪。
“那你现在都是一个人?”孟春直接趴在了我的肩膀上。
“对,所以你可以放下心,大大方方住在我这里。”我的肌肤感受到孟春呼出的气息,更是不敢睁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孟春的气息和香味突然都消失了,她是离远了。
我心里一紧,睁开眼望着她:“我是这个意思。”
孟春言辞闪烁:“吃完年夜饭我就要回魔都了,只请了三天假。”
我知道,孟春在撒谎,她从小撒谎时候就会频繁眨眼,我气不打一处来,也撒不出去,站起身子去整理货架了,点个数今天早点关店门。
孟春也就那样不吭一声的坐在门口望着我,只不过她笑着脸,我瘪着脸。
等我点完数,一回头,发现她还坐在门口,已经靠着门框睡着了,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疲惫。风在她身后吹着,我一时不知应该叫醒她还是让她继续睡着,只能拿着被褥将她搂在怀里。风在背后吹得我只打激灵,我是一点倦意也捉不着,只是抱着她,望着天,仿佛只要我不动,时间就会凝固在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