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神君入括苍山,已是满目疮痍。众生灵蝼蚁般在污浊的河道饮水,林间光秃秃的焦目旁蜷缩着衣衫褴褛的罪仙。有的正用那满是血痕的手奋力的在树下刨着什么塞进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见一身无暇的天权降临括苍山,众生灵四散逃开。会水的潜入水底,林中的躲入光秃秃的树桩后,瑟瑟发抖。天权不忍,也无奈。这就是罪仙的命,一时妄念,万劫不复。
天权隐了身来到括苍山中心玄都峰山下的九渊。只见丹崖怪石,削笔奇峰之下一汪深潭,烟气氤氲,四周除了怪石以外,别无生气。
只见天权启掌结印,口中默念数言,那深潭之中竟幻出一天宫蜃景,红霓散彩,金光万道之中,有一碧色琉璃宫,两边守卫数人,各个持戟悬鞭、持刀仗剑,好不威风。见天权神君皆附身施礼道:“见神君!”
“司命上卿可安好?”天权问道。
虽是封印,毕竟无隐乃是上古神祇,与先帝君同创天宫之人,一向尊礼重教的天宫自是不能失了礼数,对这名大逆仙卿也是留足了面子。为其在这万死之地建了这豪华的琉璃宫,着四天将看守。
天权尊礼最甚,对这罪仙之首很是尊敬,仍称“上卿”。那持剑的天将上前一步抱拳回道:“禀神君,上卿安好!”
“还请一见!”天权凝气丹田,声音在玄都峰见回荡,守门的四天将瞬间感觉头晕耳鸣,左摇右摆,刀枪剑戟叮当当落了一地。
“哪里来的顽童,扰老夫清净。”只听声音不见人,一个男人的声音自那琉璃宫内盘桓而出,带些怨怼与慵懒。一团紫雾喷薄而出,雾散,现一人,斜躺在一章赤色软榻之上,银发倾斜而下,白色仙衣应了山间的风随意舞着。这人手持羽扇轻轻摇着,间或看见他白皙的脸庞,眉目如画,眸光深邃,睥睨的瞅了一眼端立的天权,懒洋洋的缓声道:“小孩儿,我认得你。”
“幸上卿记念,数十年前于这九渊之地,我北辰七子与上卿,相识。”天权说话最会拐弯抹角,他说的这次相识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次九渊异动,他率北辰七宫全力镇压,才再次封印九渊。
“那你和摇光属同门了?”无隐问道。
提起摇光,天权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这破军宫原是北辰七宫的门户,大小战役总是领头先锋,战功无数,连同座下招摇、玄戈两兄妹所向披靡,前途似锦。却一时堕入情欲孽海,与这逆天的无隐一道反了天宫,被谪于万死之地。怎不令人心寒。
“道不合,不言同门。”天权回答。
无隐轻笑了一声,道:“可是贵宫却因了这‘道不合’的破军宫,深受启觉小儿重用呢。”说着无隐轻轻摇了摇羽扇撇了一眼天权。
北辰七宫大义灭亲,其心可表。启觉帝君这才一再提拔北辰七宫的其余六宫,连同各宫坐下的弟子也都鸡犬升天,比如贪狼宫的小灵犬邵仓便是一例。
“我等一心为三界,在所不辞,不是因了谁的缘故。”天权据理力争。
无隐斜了一眼天权,轻摇羽扇道:“老夫无聊,活动活动筋骨。”
活动筋骨?!
他这一活动不要紧,整个括苍山的众生灵可遭了殃。
天权挥袖,一幅乱世惨像一帧帧呈现在无隐面前,道:“上卿不觉得这些随你生死的昔日仙卿可怜吗?”
“容不得你教训我!”无隐突然从那软榻之上纵身跃起,朝天权劈掌而来,行至半空却被一无形影壁弹了回去。天权也一时间慌了神,忙退数步戒备。
身后的四天将齐齐亮剑、持鞭逼近无隐。
只见无隐怒气攻心,竟口吐献血跪倒在地。他颤巍巍起身,满眼血红盯着眼前的天权:“无知小儿!”将羽扇遮了面,坐回榻上,面容已恢复了平静,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戾气,缓缓道:“是老夫暴躁了,进来身体不适,心情欠佳。失礼了。”说着便在紫雾中消失。
四天将早习惯了这喜怒无常,性情乖戾的上卿,齐齐向天权施礼抱歉后,归位。
天权看着消失的天宫蜃景,陷入了沉思。“无隐乃上古神祇不死不灭,如今怎会如此虚弱?!”他在这玄都峰下四处探了探,发掘西南方山脚下竟有人迹。“这万死之地,怎会有人的足迹?”天权细想:“糟了!”忙闪身返回天宫复命。
皇极殿内文武林立,启觉帝君道:“探查如何?”
“禀帝君,确为九渊异动,无隐恐,设了分身已逃出九渊了。”天权神情紧张。
话未毕,众仙官议声四起,皇极殿内一片惶恐。
“消息可真切?”启觉坐直了身子问道。
“臣见了无隐,魂气虚无确是分身离体之象。且臣在玄都峰底西南发现了人类足迹。”
启觉踱步至殿下,若有所思的说:“九渊乃极阴、极寒之地,就算无隐设了分身离体,也是躯壳傀儡而已,不足为惧。”
“只是留他在外毕竟是个祸端,倘因了日月之精,借物化形,恐引祸事。应着人下界寻来,重新封印方妥。”启觉帝君补充道,转身看向众仙官,各个低头四顾。
谁都不想承了这苦差事。启觉重新回到坐上,向武神宫开阳道:“开阳觉得派谁合适?”
“臣愿前往!”开阳是北辰七宫的武力担当,千年前东荒人族,因绝天梯之事反叛天宫,开阳仅率武神宫三百天将,便将铜头铁额的东荒蚩族,数万人逼于摩崖山顶,尽数坑杀,血染摩崖山,在崖壁西侧形成血瀑,流了数月。自此开阳一战成名,是北辰七宫最先脱颖而出的神君。
启觉帝君满意的勾起嘴唇笑了笑,道:“小小分身,何须开阳出手,手下可有当用之人?安排了便是。”
“领命!”
另一边,度世到司命殿赴任,会了左右主簿、监丞、执笔、大小官员数十人,询了殿内各司职,觉出这殿内人员甚是散漫、无序。与那左右主簿分别谈了话,算是上了任。这两人数千年盼着有朝一日晋了这司命上卿之职,表面配合,私下互不谦让。这司命殿自然的分了两派,度世本不对这仙卿之职有甚兴趣,又见如此场面,更觉心中不快。
两主簿因了度世上神的身份,又有帝君族印,不知身份深浅,便表面阿谀奉承,各自用力表现,弄得度世很是心烦。度世凡有机会便道古桑园休憩,讨个耳根清净。
这日,天光正好,度世躺在古桑上闭目养神,思绪飘飘渺渺来到一处小山村。山村的背后是一座耸立的高山,山顶白雪皑皑,山下却绿树如茵,如茵的绿树之中掩映着静谧的山村,自山上淌出一条小河,几个男娃娃在河边戏水放牛,只见两水牛顶起了犄角,发出哞哞的低吼,一旁玩耍的众少年齐齐呼叫着,为那牛儿加油鼓劲儿,有的用力挥舞枝条,似是指挥牛儿奋勇战斗,起着哄的看那牛儿格斗。
此时,见一头乌黑卷发的少年,身形修长,上身着一件对襟短褂,肩上背着野藤捆了的一大捆柴,向嬉戏的少年们走来。其中一少年转身喊道:“度世,快来,看牛打架勒!”
另有一少年起哄道:“还是别看了,要是回家晚了,准又要挨他老爹大哩”说着引起一阵笑。
阳光下度世微睁着眼看了看那群少年,又颠了颠自己肩上的柴,顿了顿转身要走,一听这话索性放下背上的柴,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汗,随手捡了柳条毫无畏惧的走向那正格斗的水牛,那水牛被柳条抽在背上,疼的哞哞低吼两声,跳了跳四散跑开了。惊的牛群也纷纷走进河里去了。少年们见状更是兴奋了,纷纷脱了上衣,扑通扑通跳入水中。
一少年扯了度世略带嘲笑的说:“你还敢来浮水,不怕你老爹抽你屁股。”说着众少年都哈哈笑了起来。
度世甩开少年的手,“别扫兴。”随即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笑道:“结实着呢!”说着众少年一股脑儿全跳进了旁边的小河,朝着对岸游去。
众少年呼喊着,在河里办起了凫水比赛,好不热闹。
此时,听岸边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声音:“度世,度世......”
一个少年自水中冒出头,只见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的卷着裤腿站在河岸边。少年向度世喊道:“你老爹来打你了。”
度世停了凫水,直起身子朝岸上瞅了瞅,确是自己的父亲,忙钻入水中,两脚快速的扑腾着游向对岸,巨石后隐了身。却还是被度世老爹看见了:“兔崽子,上来!”
度世并不应声继续隐在山坳之中,气的度世老爹恨恨的骂道:“你这兔崽子,我管不了你,有种就永远别回家!”老爹捡起度世扔的那捆柴,向河边又拾起了度世脱下的衣服,正欲离开。
看看河中游出来的众少年,各个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的游回岸边,开始擦身子、穿衣服。
度世老爹又将捡起的衣服扔在了河边,嘴里念叨道:“回来有你好看。”嘟囔着恨恨的走了。
此时,度世方才从山后探头出来。
“大哥,大哥......”山谷中传来一少年的声音,度世方觉,猛地坐起身,显些从那巨桑上跌落。
“仙卿这是做甚?我又没有得罪仙卿。”声音是从度世脚下传来的,仔细看,原来是司命殿的小仙官邵仓。他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缓缓起身,“小仙只是见仙卿睡的深沉,又哭又笑的......”邵仓委屈极了,嘟着嘴道:“仙卿刚入天宫,人界情愫固然难以割舍,可,可这里毕竟是天界,要清心寡欲,你如此这般笑着,如此这般流泪,叫别的仙官看了会耻笑你的。”邵仓用手提起自己的嘴角,又将眼角拉下来,模仿度世又哭又笑的样子。
度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方觉自己确实流泪了。想必是梦见儿时......已经毁灭的山村......
度世跳下古桑,揪起邵仓的耳朵,道:“大胆小倌儿,竟敢嘲笑上卿。”
“哎哟,疼疼疼,上卿饶命,我,我也是为上卿好。”
度世自是知道这小仙官并无恶意,本没有用力,“大呼小叫,我用力了吗?叫这么大声。”
邵仓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委屈的说:“仙卿定是没有被人拧过耳朵,哼,可疼了呢。”
度世瞥了一眼委屈巴巴的邵仓,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知道啦,下回轻点儿?”
邵仓听言连忙又捂了耳朵:“还,还有下回?”
度世轻笑,“你不去誊抄那如山的簿子,倒有时间来这里闲逛,小心左主簿扣你月俸!”似有些威胁的靠近邵仓道。
“那个扒皮鬼,我就算抄完了所有的簿子也会被扣月俸的。”邵仓恨恨的说,“仙卿,你要重振我们司命殿啊,罢了那扒皮鬼和马屁精。”
度世在古桑旁垂着的一藤秋千上,悠闲的摇着道:“你野心可不小哇。”
“我这是正义的反抗。”邵仓义正言辞,“仙卿不信去打听打听,我们司命殿上上下下三十七名大小仙官,哪个不想早日脱离他们的魔爪。”转身按停了度世的秋千,低头面向仰面躺着的度世,“仙卿救命......”
度世推开邵仓,起身做起,并不理会他的哀求,转了话题道:“听闻,人界有异动?”
“嗯?仙卿对战事感兴趣?”邵仓突然来了兴致,走近度世道,“听说是谪仙所居括苍山异动,那罪仙之首无隐分身逃出封印了。”这司命殿向来是信息集散之所,自是消息灵通。邵仓最后压低了声音,拉了度世的胳膊,让度世俯首,他贴耳轻声道:“帝君正寻仙官捉拿呢,可没人想去。”
“括苍山?”
邵仓见度世将重点放在括苍山,而不是他慎重说出的天界秘闻,有些失望,道:“对,四谪山的西山,括苍山。”
抬眼间,度世竟隐了身离开,邵仓忙喊道:“仙卿,您去哪儿,您,您不能擅离职守哇。”他像个大人似的,苦口婆心的叮嘱着,却不知度世早已来到了遣云宫,启觉帝君的居所。
“你要下界寻无隐分身?”启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二十多岁的新晋仙卿,最终将目光停在度世右手腕的藤蔓纹饰之上。
“臣一届凡人,因缘际会误入括苍仙境,幸习得不死真身,也非我所求,又受了火劫,才恬为上神。如今安居无上天宫,未立寸功,却居高位,心中有愧。愿帝君成全。”
“你受了火劫?”
“此也非臣所料。”
“可将事情原委说于本君听?”启觉坐于殿上,不急不缓的说,看不出任何情绪。
度世却有些疑惑,帝君为何好奇自己的飞升之事,努力回想也并无特别之处,道:“回帝君,臣本为人界小民,为避乱误闯四仙山,被视为异类用来炼药,九死一生方才逃出,正欲乘船,却被一火龙挡了去路,撕斗间,被火雷劈中,竟飞升成仙了。臣万幸。”
“那火龙最终如何?”
度世更疑惑了,抬眼看启觉,依然是面无波澜,度世继续道:“臣自遭了火雷便失去意识,对那火龙去向并不清楚,朦朦胧胧间像是入了那鸿蒙之海。”
“既是括苍山异兽,定也是谪仙所化,入了鸿蒙之海想必无生还的可能了。”度世补充道。
“嗯,你既飞升上神也是天数,不必过谦。既有心为天宫,便准你下界。”启觉帝君道。
“臣领法旨。”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再返回括苍山,焦枯的树干之下已经渐渐冒出了新芽。幸存的仙灵们也都陆陆续续在就有的土地上建了新居。可毕竟换了“人间”,此处并无度世的存身之所。
度世只停了片刻,便闪身去了这秘境的北山——谷城山。
度世和这谷城山山主可是有着不解的渊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