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噩梦惊醒。少年睁开眼睛，睫毛上浓密地沾着泪水，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作为一个人质他还是保持了人质最起码的警觉，睡觉不脱衣服，也不脱鞋子，尽管绑匪们为他提供了柔软舒适的睡衣和睡前spa。

    这似乎就是最普通的一天，老爸谈生意，老妈忙着旅行出书，他一个人醒在寂静的高级宾馆。梦中他被蒙上双眼，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一柄沉甸甸的手枪顶在自己脑门上，发出呯的一声——或许这一天的确不远了，绑匪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续着房，伙食标准也一降再降，说不定哪一天又吃到了燕窝鱼翅，就证明是要吃顿饱的上路了。

    这样想着他翻了个身。

    “啊——”尖叫被及时地捂回了嘴巴里。

    易蓝盘腿坐在床上，正杀气腾腾地看着他，一手以能捏断他脖子的力度捏着他的下颌骨，另一手中呼啦啦转着一柄虎虎生风的匕首，仿佛农村大妈过年的时候表演的转手帕。杨再唱有种超脱的感觉，这个女绑匪终于动手了，终于他要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要被这把寒光四射的利器肢解了。女土匪大姐一看就是练过的，这手劲，这姿势，这气势，天衣无缝地堵住了被害者所有的发声途径，这个角度不管是削他脖子还是削他半个脑袋都很方便，大概杀鸡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杨再唱绝望地学着禽类生物扑腾了两下。

    “别出声。”易蓝放开他，“外面人挺多。”

    杨再唱继续扑腾着抓挠着自己火烧火燎的下巴。这是脱臼了吧？脱臼了吧混蛋！易蓝轻蔑地看了一眼憋得满面通红的男生，抬手用一股金刚猩猩般的巨力将杨再唱的下巴镶了回去。

    “姐姐你不杀我吗？”杨再唱有点迟疑，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眼镜女郎将匕首放进了上衣口袋，瞬间又恢复了病怏怏的样子。

    “我杀你干嘛？”易蓝莫名其妙。

    易蓝从床上下来，站在门口隔着门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然后又撩起窗帘看了看楼下。“外面有两个在放哨。隔壁房间里大概有七八个人。下面有三辆他们的车，不清楚有多少人在车里。可能对面的楼上有狙击手或者监视的人。”

    “这整个一层都是空的。电梯应该也不能使用。”易蓝从另一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小手枪，“这家酒店应该都是你老爹死对头的产业。”

    “你，你想做什么……”

    “把你弄出去啊。”易蓝耸耸肩，摸了摸裤兜里装的东西，“房间里的摄像头我拆掉了，监视你的人在对面的房间，应该三小时换班一次，值班的人我收拾了。我们还是要快点，万一有人进去会很不妙。对了，你身上有钱吗？”

    “没有……”再唱越来越迷糊。这是什么情况？

    “给你。”易蓝从身上掏出五十块塞给他，“到时候你出去了就打车，让司机开到双子大楼。路上最好给你老爹打个电话。”

    “……什……什么……你是我爸爸找来的人吗？”杨再唱看起来迷茫得一塌糊涂。

    易蓝神情复杂地撇撇嘴，“庆幸你有个好妈妈吧。”

    城市敲响了清晨六点的钟声。易蓝将银色小口径手枪装回口袋，重新绑了一遍鞋带，将杨再唱推到门口，“你叫他们打开门，然后就冲出去向安全出口跑，这里是第87层，跑到60层就坐电梯下去。然后跑出去打车，明白了吗？”

    “喂！你在搞什么啊，就你和我吗？凭破手枪和破匕首吗？那些家伙可是有真刀真枪的！”脑子里一片轰鸣，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抗拒易蓝放在他肩膀上双手的力气。

    “手枪里只有圣水和一发银子弹。那是用来对付吸血鬼的。”易蓝的语调听起来很愉快，“我是了结生意，做这行的规矩就是低调……”

    杨再唱忘记了怎么张口，只能死死攥着手中被汗水湿透的五十块钱。视线里女子纤细的手指，已经叩响了门扉，不容许他做出任何拒绝和回避。

    ——天哪，让我死前刷个牙吧。

    不过老板，这次出勤的难度有点大啊。圆可没有告诉我需要对付的是几十个训练有素装备到了牙齿的退伍军人啊。

    易蓝在徒手打晕了门口两个不耐烦前来探视的绑匪之后暗叫糟糕，正准备将昏倒在地的绑匪拖进屋里，易蓝抱着一个绑匪的大腿就和对门出来一个端着刷牙杯子打着呵欠的英俊男绑匪打了个照面，男人赤裸上身，嘴巴里塞满佳洁士或者高露洁的泡沫，除此之外易蓝还不幸地看到了男人敞开的前门和一览无余的灰色内裤。这两个人显然彼此都吓了一大跳，大眼瞪小眼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同时发出了尖叫。

    “咱兄弟被杀了！”

    “快跑！！！”

    第三目击证人杨再唱还张着嘴处于痴傻状态，没从刚才的情景里回过神来：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绑匪不耐烦的脸，一股诡异的邪风从自己胁下吹了过去。在慢慢扩大的门缝中他看到绑匪的表情在几秒内经历了走马观花一般精彩的变化，然后翻着白眼慢慢软倒了下去。同时出现的是应该站在他身后的易蓝对着另一个绑匪的脖颈狠狠一击……

    想象力无比丰富的杨楚天立刻自动填满了没有看清楚的一幕：易蓝变成了一条美女蛇，嗖一声蹿出门缝，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咬中了两绑匪的重要穴道。两人中了蛇毒，血液逆行气血喷张，来不及哀嚎就倒地身亡。

    这样的想象被易蓝一脚踹断。“跑，快往下跑！”

    杨再唱被踹倒在波斯地毯上翻腾几下，凭着本能爬起身发足狂奔。从两侧的门中冲出夹枪带棍的肌肉男围追堵截，易蓝拔出匕首，和一群大汉缠斗起来。

    少年连滚带爬冲进安全门，在墙壁和楼梯扶手之间跌跌撞撞，身后响起零星几下子弹擦过地面的破空之声。

    英俊的绑匪头目来不及穿上衣服，一手拼命拉上自己的裤子拉链一手拿着对讲机慌不择路后退，牙膏泡沫在惊愕中被吃下肚子，一道寒光冲着面门直劈下来。

    这个女人疯了吗？

    “我的枪！！”男人咆哮，下意识将对讲机在面前挡了一挡，匕首的锋刃整整齐齐劈开了机器，显示出断面光洁完美的切面，切面上爆出一串漂亮的花火。男子猫身后退，接住了同伴扔过来的9mm口径手枪，身体擦着墙伴随惯性已经可以抬手射击。

    ……可是目标已经转眼后退出二十米，匕首明亮的锋刀上已经见红。

    戴眼镜的女子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闪亮的银色手枪。走廊尽头的窗帘架子被流弹击落，明亮的晨光照耀着女子的身形，反光的镜片下似乎是眯着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带着十足笑意。

    哼，你还笑得出来？

    男人们迅速封锁了安全出口，能出去的只剩下87层的两扇窗子和一道停止使用的电梯，可以说是瓮中之鳖了。

    “不要随便开枪。”男人深知狭小的空间里随便使用高速武器流弹就会贻害无穷，他有十足的自信生擒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虽然通讯设备不知为什么无法接收信号，电源也被人事先切断，至少那个跑下去的小鬼也能被在楼下放哨的同伴逮回来。

    女子呼了口气，将手枪插在腰间，从裤兜中拿出一个微小闪光的东西贴在电梯厚重的大门上。

    爆破装置？他当机立断抬枪点射，子弹呼啸着逆光飞出，擦着女子发丝从窗子射飞出去，双层玻璃哗啦啦碎成一地。女人回头对他竖起了中指，似乎在失望这突如其来的冷枪。她面前的电梯之门忽然黯然洞开，显得十分诡异——电梯是没有供电的，张开的电梯大门如同巨大的兽嘴，涌出黑暗浑浊的大风，吹动女子的衣衫和发梢。

    穿着格子衬衣的女人微笑着对他们挥挥手，纵身跳下了黑暗之中。

    第一个洞开咒语。

    第二个减速咒。冰蓝的液态火焰顺着电梯的缆绳向下无限地延伸，细细的蓝光从她的手指中迸射出去，舔舐着四周冰冷坚硬的水泥墙壁。她顺着缆绳急速滑下，即使有咒语保护依旧觉得十指似乎快要折断，手掌中渗透出血珠，顺着手腕流进衣服里。

    嘈杂的声响从头顶浇灌下来，夹杂着尖锐的子弹滑行声气。这帮流氓，居然对着做自由落体运动的人打手枪。以手臂为轴心她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身形，躲避倾泻下来的子弹。子弹穿过虚空向更黑暗的地方蹦跳着消失，擦出绚丽的花火。

    出乎意料电梯停在大约三十层的地方，她顺着缆绳爬到上一层的电梯门，她只带了一个洞开咒语，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两个纸条，一个是冰冻咒，半个是吃电虫的召唤咒语……另外半个早早用在吃完了80层以上的电路。她花了几分钟召唤出一些像萤火虫似地小飞虫，用意念力控制它们飞进附近的电闸里，用吃电虫的分泌液引出一条电路，接入停运的电梯电路里。飞虫们疯狂地爬行扭转了一会儿，黑暗的电梯间缓缓亮起了光亮，她看着手边亮在26层的控制板，轻轻叹了口气。

    按下。

    电梯门缓缓打开。

    迎接她的不只是满地美好的天光。还有一柄黑洞洞的枪口，以及英俊男子一张欠揍的得意洋洋的脸，“嘿，我猜你会在这。”

    困在缆绳上进退维谷的易蓝眨了眨眼。

    “再见。”男子淫邪地扇动嘴唇，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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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风冰冷。

    姚乐在江边散步。看了看手机，没有任何来电，也没有信息。铺天盖地的寂寞在江水上漂浮着。

    她期待着的是什么呢？

    并不是爱情。爱情在杨再唱出生赋名之日便消失散尽。她爱再唱，因为再唱是自己的儿子，并非因为这是和所爱之人的结合证明。这种证明已经被杨楚天在那一刻剥夺。

    安可。英文便是Encore，译作再唱一曲。杨再唱。他们的儿子因别的女人命名。

    这是她得到那本日记所看到的最黑暗的秘密。

    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需要着那个男人吧。需要着，那样即使面对丑陋之人也能展露笑颜的人。

    楚天，认识你，还是很好。

    ……还好寒冰咒就含在嘴巴里。易蓝吓得差点心脏停止跳动，条件反射一般用舌尖融化了纸条上几个闪动光芒的字母。千钧一发之际子弹没能滑出枪膛，被极寒的冷气冻结在即将喷吐火焰的一瞬。寒气在空气中爆发出闪亮的冰晶和水汽，男子的整只手臂也随之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蓝色。

    男子脸上凝固出一个极度惊诧的神情，女子轻轻擦身而过，回过神已是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抵在了后脑勺。

    “做反派角色就不要说那么多废话。”易蓝打了个喷嚏，扭过男人的手臂趾高气昂耀武扬威地路过了一大群目瞪口呆的佣兵。

    “做人质的感觉怎么样？”

    手枪始终抵在后脑勺。男子选择沉默，低头表示认输谦卑。他始终不明白那瞬间爆出的可怕力量是什么。目眩神迷的喘息，就被看似瘦弱的女人缴枪纳械。

    常人看不见的白色触手温柔地四处抚摸，圆现在掌握着这座大楼的全部动向，随心所欲地操作着这个结界内的信息和电路。

    “外面的车搞定了，别忘记带走人家的房子哟。”触手在她耳边停留了一会儿，缓缓化作雾气退去。

    大厅里阳光明亮。

    落地窗外一个少年正仓皇跑向大街，向着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呼喊着什么。易蓝将男子压制在玻璃上，手枪冰凉的质感诡异地贴在男子薄薄的外套上。

    “恩，你身材不错哟。”易蓝在男子耳边低语一句。

    男人英俊的脸孔因为恐惧显得发青，瞳孔急剧扩大，他能感到这疯女人渐渐施加在扳机上的力气。“住手！不！”

    “哈哈。再见了。”力道最终落在了实处。

    男子无法抗拒本能，闭上了眼睛。

    结果只是一股温热的水流从枪口喷了出来。男子瘫坐在原地，冷汗和圣水一起湿透了衣背。易蓝收起枪支，整整衣服推门走出了酒店，在渐渐变得温厚热烈的阳光下回头隔着玻璃门对他微笑。

    易蓝看着杨再唱钻进出租。

    终于结束了——她将圆的烟炉从路边的黑色吉普车顶上取下，等待笼罩大楼的烟气慢慢缩回了炉子。

    剩下的只需要向姚乐收取佣金而已。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姚乐的电话。电话嘟嘟地反复播放着忙音，始终无人接听。不详的预感让她心慌意乱，无法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温度，她在大街上狂奔起来，似乎看到的依旧是无尽的夜色淹没人海，有女人嘤嘤的哭泣，被海水的波涛吞没。

    @尾声

    “爸爸，什么叫勇敢？”

    男孩抱着奥特曼和怪兽模型，望着坐在桌边埋头工作的男子。

    “再唱，勇敢呢……”出乎意料，男子陷入了沉思。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杨楚天睁开眼睛，夜幕再次降临，星月在天空放射光辉。楼下围聚的记者还没有散去，杨再唱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长高了，显得有些营养不良，头发和打扮都乱七八糟，他突然后悔没有好好管教好儿子。

    离姚乐失踪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电话响了。

    他拿起听筒，莫名觉得心口疼痛，仿佛一种需要蜕皮的动物，毎动一下都要剥离自己。

    “喂？”

    “喂，您好。请问是杨楚天先生吗？这里是江里区派出所，我们刚刚从双子江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请您来认领姚乐女士的尸体……”

    他突然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他附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微笑道，“再唱，勇敢呢，就是奥特曼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怪兽，也要去保护大家。”

    杨楚天从来都不勇敢啊。

    也许从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不能打败所害怕的东西，无法站起来，不敢发表自己写下的呼喊声。这都是借口吧？已经决定好了要利用姚乐，所以才去了那家店铺。

    你这样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后来的结局呢？

    他突然，不那么确定，自己一点也不爱这个痴缠的女人了。

    “这是她跳下去的地方。”

    “是吗。”

    混血男子和戴眼镜的女子并肩站在裸露的江风中。眼前是平平常常的一处堤岸，能看到对面矗立的双子大楼，背后就是热闹的公园，有小孩在柏油马路上奔跑嬉戏。

    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摆在这里。旁边放着一个昂贵的手包。

    她能想象出这个温婉的女人挺直脊背慢慢走入江水中的样子。即使同世界告别，她也默默无闻，不会惊动任何人，没有为谁留下麻烦。她脱去鞋子，放下包，选择一个人去流水中流浪。

    “姚小姐，您这样办，我能很为难呢。”店长朝着虚空微微欠身，“这样就收取不到佣金了啊。不过您的业务，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完成了。算是对您的敬意吧。”

    易蓝望着空旷的江水。“如果她没有自杀，会怎么样？”

    “……体内的整容填充剂会在一个月变质，激素和药物会让她彻底毁容，体重会长到100公斤，大概在三年以内因为忧郁症病逝吧。”店长苦笑了一下。

    “那这样就好了……”易蓝沙哑着嗓子。

    这个世界的真相。不想再听到了。

    再见了，姚乐。

    下一次，请找到一个值得爱的男子吧。

    半夜起来，听到研磨的沙沙声。香薰灯之下，是男子修长挺拔的影子。

    凑近了看，狼毫小楷，细致地写在厚重的牛皮纸上，“男子的十五年善意与蝁虫交换好运。女子恋慕男子，自交年华美貌付之，生意毕。”

    她披衣，为他端起了灯。

    “今天星星不错，明天会放晴。”店长放下笔。“所以要去江南采茶了。”

    “哼。喝你的康师傅冰红茶去。”

    “……好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