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mless珠宝公司设计部茶水间。

    “开车上班好痛苦，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车子停外头，这大早上就30多度的天，车椅子烫得我屁股冒烟。”

    邝影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顺手拿起矿泉水一饮而尽。

    “谁能懂周一早高峰的九号线？我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喝杯冰美式冷静一下。”

    梅诗冰站在冰箱旁使劲往杯子里加冰块，话语里充斥着狼狈。

    霍琪真头点得像是拨浪鼓附和：“我懂我懂我可太懂了，我头昏脑胀的，不知道是被挤的，还是被熏的，喝瓶藿香正气水调理一下。”

    她边说边靠近医药箱，感叹道：“诶还好咱们公司茶水间应有尽有。”

    “是的，还有八卦！听说了吗？这周入职设计部的新总监是皇太女！”已经空闲两周的总监特助李幻想人未到声先至。

    火急火燎的步伐险些踩到刚走到茶水间门边的同事，春本树拿稳手中瓷杯，侧身放她先进去。

    在aimless耕耘多年的邝影静睁大眼睛接话：“你说北京商科大毕业，又去东京大学深造的那个董事长的独生女？”

    “真假啊，皇太女不直接空降去总公司，来我们分公司？设计部总监这title也不够响亮啊？”

    “人家想从基层做起呗！”霍琪真猛吸完藿香正气，精准将空瓶投入垃圾桶，又说：“皇太女的起点等于我怎么也达不到的终点哎~”

    梅诗冰喝完半杯冰美式稍微冷静下来，她冷静分析道：“还是说皇太女觉得北京空气质量不好，还是上海适合她呼吸？”

    “你怎么不说北京条条框框太多，还是上海更适合她施展拳脚？”

    被甲方折磨了三个月还没签到合同的顾招遥咬着插在纯牛奶里的吸管，有气无力地再说：“学成归国继承公司是富二代的使命，和我们纯牛马有什么关系呢？”

    “感觉是假的。”

    “保真！我听上面的人说的！”李幻想竖起食指顶了顶天花板，发现其他人并不接她的话茬了，摸了摸鼻尖掩饰尴尬，又逮着脾气最好的那个人薅，“诶，树酱，你讲两句。”

    被点到名的人刚接好咖啡，她转身，茫然地看过去。

    春本树试图理解了好多回，为什么人类总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讨论和自己无关的人身上。

    尤其是在周一上午九点这种怨气最重的时候。

    茶水间和卫生间并列为社畜至爱的防空洞，不同的地方在于，卫生间给办公室恋情的同性恋人提供了偷情的机会，而茶水间则是吐槽大王和八卦王者的最佳聚集地。

    这不，临近上班时间，设计部大半人还搁这儿叽叽喳喳，如果提供瓜子的话，恐怕已一地狼藉。

    百分之八十的高层秘辛都是从茶水间不胫而走的，春本树对他人的生活不太感兴趣，但不妨碍她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会让她不由地心情好。

    眼皮被眉毛牵着向上挑，她说：“等新总监来了，就知道幻想说的是真的还是幻想的了。”

    “诶，你这个小老外怎么还玩烂梗啊？”

    李幻想被质疑，刚要急得要跳起来，人家又漫不经心地抬起腕表，斯文地来了句：“八点五十九分了，我先去工位了。”

    资深员工邝影静此时接话：“树酱之前在总部待了两年，后来才申请调上海来的。”

    “咋地？为啥啊？”一激动，李幻想的东北味冒出来了。

    “还能咋地。”霍琪真也有所耳闻，“树酱自己说。”

    “因为上海更适合我呼吸。”

    春本树开了个玩笑，冷冷清清地走了。

    其实春本树不在意李幻想是不是幻想。

    于她而言，新来的总监是谁，不是什么干扰项。

    依然该上班的时候上班，该下班的时候下班，该拿多少薪水还是多少，该怎么样的生活还是怎样。

    她更愿意去在意夏天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八月已到了尾声，窗外的烈日和高温丝毫没有到期卸任的自觉，像是要把人永远锁在夏天的牢笼里一样。

    时间从不停敲打键盘的指缝里溜走，春本树将刚做好的图片保存，眼睛从电脑屏幕中告退，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

    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在各器官不断的运作中静默地等待这一天的结束。

    从某一个瞬间开始，周遭倒吸气声频起，春本树的眼睛经过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十一点十分。

    她在鹊起的起身声中掀抬眼皮。

    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她不明所以，慢半拍跟上。

    “各位同事早上好，这位是从今天开始入职设计部的林总监。”

    说话的人是高定组组长，她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位戴着墨镜的女人身边，总监特助李幻想拘谨地跟在一侧，余光却在打量新来的顶头上司——

    长过肩膀的头发中分着，发色染成淡淡的棕，宽大的墨镜盖住她大半张脸，火红的唇色宣兵夺主了。穿着一身刚盖过膝盖的黑色连衣裙，左胸口的小logo彰显着昂贵的价值，洁白纤细的小腿下踩着一双目测7公分的高跟鞋，咂摸不出她的脾性，大概率是不太好招架。

    春本树因几年来长时间对着电脑的缘故，近视加深，她看不太清，也没有去戴眼睛。

    听觉倒是不受限制，听着李幻想同林总监介绍设计部的同事，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她。

    “林总监，那位是春本树，高级技术绘图师，她是日本人，我们大家叫她树酱。”

    “日本人？”介绍之前的同事时，她只是点头，现在开了金口，偏偏是一句反问。

    听到这声音，春本树蓦地怔了一秒。

    “总监请放心，树酱大学就作为国际交换生来中国了，到现在有…”李幻想疯狂脑内风暴，就差掰开手指头数了。

    顾招遥从和甲方悲催的对接回忆里抽身出来，好心地拯救了她，“八年了，树酱语言能力很好，工作能力也很优秀。”

    “嗯。”先大发慈悲地应了一声，没让别人的话掉在地上，又冰冷得如同金属敲击道：“我不管你们私底下如何，但工作场合叫树酱不专业，不准叫了。”

    “好的，林总监。”李幻想从善如流。

    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

    春本树施指去摸桌面的眼镜，不知为何，明明就在键盘边，却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抓住，架在鼻梁上的同时，林总监也摘下墨镜。

    她看过来，用平静的双眼。

    “我叫林冬雨。”

    音色含有几分不适合出现在夏季的冷冽，说完这句话后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从今天开始加入到这个团队，担任设计部总监这一职位，希望在之后的日子里，和大家相处愉快。”

    新总监回了独立办公室，百叶帘一天都没拉上，但也没谁敢明目张胆去打量。

    更何况，这怎么不是一种监视呢？

    李幻想时不时拿着几份文件进出，从她的神色就可解读出她有很多话想说，但迫于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刻板印象，不敢说。

    其他社畜们在新总监眼皮底下被公事折磨，煎熬度可谓翻倍。

    煎熬着煎熬着，就下班了。

    设计部只有春本树一个人是乘坐公交车通勤的，其实地铁很便捷且耗时更短，但她最富裕的就是时间。

    公交车站的屏幕上显示，她要乘坐的811路还需要10分钟到达，但路况不佳，它太智能，数字和人心一样随时会变动。

    等待公交车的人不少，时不时传来几声关于高温的抱怨。

    一辆黑色轿车夹在车流中间，驶速缓慢。

    春本树能注意到这，不是因为那竖立在车头的车标有多惹眼奢侈，而是她的眼光自动穿过了前半扇车窗。

    副驾驶位的女人她认得，上午才打过照面的顶头上司。

    这个视角看不到驾驶位的人脸，只看穿着，是位男士。

    林总监应该和他没有什么话好说，否则也不会和她有对视的可能。

    隔着玻璃，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好热啊，811怎么还不来？”

    “快六点了怎么太阳还这么大？晒死人了。”

    “天呐，806路终于来了，我快要蒸发了。”

    “好讨厌夏天！”

    春本树在路人的吐槽声中将相交的视线掐断，她抬手挡于眉前，隔绝不遗余力刺伤她眼睛的艳阳，朝亮着绿灯的出租车走去，低头迈了一步，忽然顿住。

    影子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所有的喧嚣吸纳，她在空前的寂静中抬头望天，直撞金色的光圈，手徒劳垂落，用力地捏了指关节。

    响了一下。

    “好讨厌夏天。”

    多年前的上海，夏天远没有现在这么炎热，人流密集的迪士尼乐园除外。

    春本树小心握着两个米奇形状的冰淇淋，走到庇荫处时听到这句吐槽的话，她抿着笑意将草莓味的那个分给了看起来很怕热的人。

    “刚才谢谢你啦！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近距离看着她的脸，春本树有点害羞，又组织语言，慢吞吞地说：“如果没有林小姐的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春本小姐的中文现在听着挺好的，不像外国人。”

    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出奉承，可音色和天气一样明媚，春本树毫不怀疑她的夸奖出自真心。

    “是吗？我来中国后先学习了一年语言，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没有表现好。”

    丢失了妈妈的遗物，在游客服务中心登记失物招领时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从蹩脚的中文说到日式英语，仍然表达不好。

    “这位小姐，你先不要着急，想一想可能是在哪里丢失的，大概几点？告诉我，我帮你和工作人员沟通。”

    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游客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女生，她有一把清甜的嗓子，说的是日语。

    她说她姓林，lín 双木林。

    “不过现在已经找回来了！谢谢！”

    春本树下意识捏了捏口袋里的项链。

    “对春本小姐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它很珍贵。”

    没有比它珍贵的东西了。

    “林小姐，你可以叫我树，我的中文名字叫春本树。”

    “好的，树小姐。”

    两个人都是独自来迪士尼，因此不约而同地结伴同游。

    春本树来时就将攻略做得满满当当，就连几点应该出现在哪个项目的排队队伍里都计划好了，可事实就是她和林小姐在园区里漫无目的地逛，逛累了就找地方歇着，渴了就买饮品，饿了就去餐厅。

    好吧，看林小姐的穿搭也知道她不是来玩项目的。

    和自己身上的白色t配牛仔裤的装扮不同，她穿了某品牌的夏季新款套装，下装是短裙。

    于是，除了一个巡到她们眼前的花车巡演，热门项目一个也没去排，主打一个什么——她最近新学到的词，叫松弛感。

    春本树说自己在北京读书，暑假过来上海旅游，林小姐呢？

    她回随便走走。

    春本树说林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

    她回感觉。

    春本树说林小姐准备什么时候离园，如果时间不急的话，可以等第一场烟花秀结束再离开。

    她回可以。

    春本树下了定论——林小姐是个寡言的人。

    下这个定论的同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今年几岁，什么时候来中国的，来中国干嘛，在读哪所学校，去过中国哪里旅游，都说完了……

    啊itsuki，能不能长点心眼呢。

    懊恼已经来不及了。

    林小姐也并非那种完全不会主动提问的冷都女，比如她也问了：“树小姐来中国这么久了，对中国有什么新见解吗？”

    “我发现中国女生都挺高的。”

    “树小姐是把我开除中国国籍了吗？”

    春本树很想忍，但不妙，她没忍住，捂嘴笑出了声，“没有啦，你很可爱。”

    她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觉得林小姐真的很可爱。

    夜幕降临之后，春本树发现林小姐的表情更生动了一些。

    很多认知全凭直觉，她下意识认为这是和太阳的消失，气温的下降有关——这个人是真的很讨厌夏天啊。

    准点到，迪士尼的音乐响彻云霄，烟花秀表演开始，人潮涌动时不免被人轻碰到，春本树察觉到林小姐的眉头微微耸起，便伸手悬浮于她的后背，堪堪不触及她身体，只将她和其他人类隔绝开来。

    包括她自己。

    林小姐仰头望向漫天烟火，春本树垂眸凝着她的侧脸，看得久了，仿佛看到她眼中极为盛大的火光。

    她们并没有看完一整场，烟花秀才进行到一半，林小姐包里的手机响起，拿出看了一眼，按静音，没接。

    反而突然侧头，微抬起，春本树偷看的目光在此刻落网，被她正正撞到，猝不及防。

    有种莫名的预感，春本树没害羞着躲藏，认真盯着她瞧。

    她含着浅浅的笑，眉毛轻轻拉扯着，像是在考虑是在震耳欲聋的烟花音乐声放大声量说好，还是直接拉近距离说好，她选择了后者。

    凑近，垫脚，贴耳，说：

    “我叫林冬雨。”

    “冬天的冬，下雨的雨。”

    很多反应都是不讲道理的，春本树的耳朵的热度堪比重金属熔点，心脏的情况犹如火山爆发的那一瞬间，她摸不清头脑，只紧紧攥住拳头，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我该走了，今天我很开心，谢谢树小姐陪我。”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你要记得，我叫林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