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陆人……真是难懂……
苏卿板着脸不肯开口,抱着双腿坐在层层被褥里,刚刚沐浴过的皮肤上蒸腾着热气和诱人的光泽。乌黑的长发覆盖整个脊背,小小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就显得尤为楚楚动人。
卺雍找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苏卿只是恩恩捂唔地随口应付。
慢慢的夜幕低沉。
卺雍也知道到了不得不走的时间,道,“你快歇息吧,我明早来接你。”
“可不可以不去。”苏卿楚楚可怜地睁大眼睛望着她。虽然是撒娇的内容,口气却冷淡僵硬。
“不去也没用的吧。”卺雍思绪纷繁,“谷朗不行。”她只能这样的言简意赅地解释。
“谷朗……”苏卿垂下脑袋,“我好怕他……”
卺雍伸手在她头顶摸摸。像小动物一样的不自觉往卺雍怀里蹭蹭。
细细地嗓音带着些许颤抖,“明明……不该怕他的……可是……没办法……那是没办法的……”
“我也怕。”
“明明不过是讲师罢了……为什么……也和他们一起……羞辱我……”
卺雍下意识地捂住了苏卿温热的嘴唇,“不是这样哦。”
于是自然地在光滑娇嫩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安慰的浅吻。跟想象中一样甜美的触感。苏卿有些愣愣地望着卺雍,伸出藏在长长衣袖里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像被没有什么反感的反应呢。
卺雍弯起眼睛,那么作为这一吻的回报,“苏卿,云霓城也有很多生存的法则。其中之一,就是绝对遵从谷朗大师的意志。”
第二天早课,苏卿几乎像小孩子一样闹起了脾气,怎么样都不愿意起床。卺雍又气又好笑,只好拿谷朗来威胁她,苏卿才算是一脸沮丧地爬了起来——而后放弃了一贯喜欢的纯白和艳丽的颜色,借走了卺雍的黑色长袍大氅穿起来。
卺雍看着苏卿像做错事一般垂下平时高傲抬起的脑袋,嘴巴不时地抿起来,可爱畏缩的样子引得她怜惜。
原来这么脆弱胆小的家伙。简直要好心情到窃笑了。
走进讲堂之前,苏卿停下了步子,突然问,“诶……卺雍,我,还会被那样对待么……”
卺雍笑得很平和,“放心吧。不会的。”
走进去发现自己身后的女子不知为何地换了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苏卿的气色好了很多。与往常一样低垂着明媚的眼眸翻看着讲义,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
卺雍自顾自地支着下巴看着门廊上兀自开放的清淡小花,唇边满是笑意。秋初的阳光还是带着淡淡的温馨的暖意,风停影驻,静谧之中有着欢愉。
全然不知最角落的银发少年的嘴角也带着好看而蛊惑人心的弧度。
直到同样的事被重复。
即使坐上了不同的人,还是以同样的手段泼上了肮脏的墨汁。
这次苏卿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任由那种粘稠恶心的汁液贴上她的皮肤。表情沉静。
空气里扩散的,隐约的,恶毒的墨汁气味。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回事。却没人说话也没人有动静。无声的幸灾乐祸化作静默无声的锋刀,在卺雍的眼皮下刺透苏卿单薄的胸膛,似乎喷薄而出的痛苦灼伤了卺雍的视线。
明明应该露出痛苦的表情才对吧。
表情却那么平静温和。
卺雍蓝色的瞳孔因为窗外的光芒落下奇异的变化,暗流涌动。她没有错过苏卿后面凶手惊慌发颤的表情,还有最后迎着阳光展露无邪笑容的银发少年眉宇里的挑衅。
谷朗一离开,卺雍抓住苏卿的手就往外冲。
罹曳依旧笑容甜美地堵在她们眼前。
卺雍用伽罗语言脱口低吼,“如果你再挡在我面前,我不会放过你的。”
罹曳轻蔑地挑眉,始终挂着柔美的浅笑,专注的看着苏卿,“殿下,是不是,对我的提议有了一点兴趣呢?”
“哦,我忘了说,”罹曳甩甩一头银光流转的长发,“殿下最好对卺雍大人不要抱太大希望啊。保护你,可对这家伙没有一丁点好处呐。况且——卺雍大人还喜新厌旧呢。”
卺雍目含怒火地瞪视着男子。
“谁需要你们保护啊。”苏卿淡淡吐出一句。抛下二人径自走了出去。卺雍脸色很不好看,罹曳却哈哈大笑,“苏美人,你终于对我讲话了。”语气之中竟然全是得意和欢愉。
“疯子。”卺雍咬牙切齿,“你们伽罗一族全是疯子。”
“哎哟,你们将军府的人能好到哪里去呢?”罹曳浅笑盈盈地耸耸肩,“你我都贪恋东陆小东西的美貌,卺雍你何必这么不肯分给我呢。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知道规矩,当然给你先品尝——不过你一个人私吞了,就不怪我想夺食了吧。”
“往常有了新鲜玩意,罹曳我不也都是和你分享的么……”罹曳打了个呵欠。
“所以就故意恐吓那孩子泼墨水么。”卺雍淡淡皱眉。“你这样做,也太不让我面子上好看了。”
“如果你没差人赶走那原来的孩子,苏卿不还是一样的下场么。”罹曳红色的眼睛烨烨发光,“我们彼此彼此。”
卺雍微微眯起了眼睛。点头道,“彼此彼此。”
突然惊醒了。
不似之前在东陆的帝都,隔着很远,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各个宫阙里面琴瑟之音。伽罗的夜晚安静透明,只有飒飒风声。
月光如银。
苏卿坐起身体,借着月光打量身边还在熟睡的女子。她的红发蓝眸总是太过耀眼,在一起苏卿习惯了低头浅笑,避开她清澄的注视。火红色的头发,尾端微微蜷曲,睫毛很长,嘴唇总是显得没有血色。月光度在她的头发和侧脸上,长相英挺的女子,毫无不适地摊开身体缩在她的层层锦衾里,手臂搁在苏卿腰间。
苏卿突然觉得心乱如麻。
披着衣服下了地,点了微微的小灯,又细心地用砂纸遮住了一大半光,苏卿靠在窗边发起了呆。
只是想逃开。之前……甚至昨天……还是那样幼稚的想着。
逃离帝都,逃离大颍,逃离东陆。
逃进西方,逃进伽罗,逃进卺雍的臂弯。
美艳的外表早已经遮掩了她原本就黯淡的灵魂——宫闱间从来记不住她的称号和名字,提起她,只是淡淡的说“啊,那个住在别院的漂亮小姑娘吧。”或者,“迟早要嫁给哪个小权贵来拉拢别人的孩子。”
连带着她的弟弟苏靖。
“他们母亲那么美艳,难怪女儿和儿子一样好看。”这是一种善意的说法。姐弟两早已经学会了沉默隐忍,日复一日,渐渐地变成了摆设和人偶。
身体里的感情翻腾搅动撕裂,也不能撼动颜面上好看的笑容和恭顺。
她们从来不是谁的威胁……宫人和阉人们也可以肆意的取笑和猜测,如果说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有最底层的话,那一定有这姐弟两的尸骨和沉默。即使彼此之间,也有着深沉的裂痕和沟壑——相似的面孔和相似和恭顺,苏卿也知道苏靖是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