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秋日,天高气爽,城郊白马寺迎来了一年中香火最旺的季节。
木塔寺位于怀县,虽较白马寺不可比,香火人烟也稀薄些,但沿途风景极佳。仿佛知晓了梁绥心中的渴盼,天公于是作美,微风和煦,草长莺飞。
车架驶出雒阳十几里后,梁绥总算可以下车露面。郊外的原野和庄稼长得很高,如同彼时在泰山之上所见,梁绥在洛水河畔奔跑着放起风筝,欢快地摔倒,又活泼爬起,跑乱了高髻,滑落了肩衫。
自从逃离雒阳,经历失去严征和的痛苦之后,她已然记不清上次如此高兴是什么时候了。
梁绥的快乐万分真心,就连一向敏锐的荀初元也不曾察觉异状。
怀县地处河内,到底归属京畿,沿途虽随处游玩饮马耗费了时间,但次日傍晚还是顺利抵达,顺利住进了县丞府邸。
天黑之前,依照梁绥的恳请,荀初元快马带她先行去了木塔寺。尽管不晓得她为何对求神拜佛如此热衷,连一晚都不愿等,但只当梁绥头脑心思单纯,大抵真是想求姻缘子嗣罢了。
因时辰晚了些,大多香客百姓都朝着寺院的反方向回程,寺外人群不多,梁绥戴着素纱羃离,站在木塔寺门前的牌匾下四处张望,不动声色地寻找自己认识的熟面孔。
然而四下寂静,除去路过香客低声的交谈与脚步声之外,梁绥没有看到严征和或姜条童的身影,也未得到任何信号。
她转身向庙内跑去,荀初元在身后唤着慢些,可梁绥却心跳如擂。
她再也经不起哪怕一丁点的变故,因为要是错过这次机会,等荀初元将她带回雒阳,二人就要真的成亲,再无转圜的借口和余地了。
“......”
梁绥固执地在寺庙前后、内外都转了一圈,竟又回头问道:“初元,今日是初四吗?”
“是。”他一头雾水道:“怎么了?”
“初四......那明天才是初五。”
荀初元见她立在庙堂正中,面前摆着两张空置的蒲团,却并没有跪下参拜叩首的打算。梁绥戴着羃离的脑袋失落地垂下,兀自背过身去,不愿直视高处的神像。
分明定了初五为约,那初四便该派人前来等候碰面才对,她纵然再笨都知道遵守约期,严征和难道就丝毫不急着见到她吗?
“绥儿。”
荀初元道:“既来了,何不拜过再回?”
梁绥一想到自己骗他求姻缘的借口便难受,不乐意跪下拜神,生怕老天爷听到自己的谎话,真保佑她和荀初元生个孩子出来可就糟了。
一边气着严征和,一边揶揄着荀初元,她越想越失落,把衣袖探进羃离之下,开始揉着眼睛啜泣。
见她莫名哭泣,身后的荀初元赶忙上前安抚,可梁绥说什么也不乐意跪,更不乐意在庙里久待。她擦着眼泪从佛堂内走出,身侧的荀初元轻声哄道:“怎么了?饿了?还是困了?”
梁绥不语,只是悲伤,他便再次如同哄小孩似的对她讲道:“想吃什么?听闻怀县的槐花糕和糖饼饵不错,我让县丞准备了些,待晚间......”
“施主。”
侧后方树下有人打断,沉声问道:“施主因何事所扰?又为何事落泪呢?”
梁绥与荀初元一齐转身去瞧,那人高大俊朗,并非受戒的道人打扮,只粗衣草履,头戴深红无帻冠,手中握着一只扫帚,脚边堆着洒扫整洁的金黄银杏叶。
此人并非梁绥熟悉的面孔,貌似也不记得自己在泰山上见过对方,她无心应答,身旁的荀初元便搪塞道:“私事而已。”
“冒昧敢问二位施主,今日是来木塔寺求什么?”
因在清净之地,面对清修之人,不便视之不理,荀初元看向身侧垂头丧气的梁绥,还是耐心答道:“来求姻缘、求子嗣的。”
“我寺佛祖送贵子、保富贵倒是有些灵验,但雒阳来的香客更常到积云塔去,那塔下有间当地出名的月老庙,每月初三至初五夜间还有灯会,可供娱乐。”
梁绥有些心不在焉,但此人搭话搭得突兀,还不等荀初元婉言拒绝,她便轻言细语地追问道:“那儿离木塔寺远吗?”
“仅一里路程,很快便到。”
那人一字一句道:“听闻这几日来了南边的奇人异士,劲捷善援高,角抵、幻术和弄丸无不精通,仅于今明两夜表演,若是错过,怕此生再无缘得见了。”
他话中有话,仿佛生怕梁绥脑袋太笨听不明白似的,刻意将语速放慢了些。好在梁绥虽尚未意识到暗示,但也正在忧虑着一旦错过木塔寺机遇,自己此生将再也见不到严征和的残酷现实。
于是,她回首对荀初元道:“正巧也不远,咱们去看看灯会吧?”
自她问出这句话,二人身后的扫地声重新响起,荀初元仍然答应她的愿望,策马带着梁绥赶往积云塔。
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梁绥坐在荀初元的怀抱里,侧脸凑近他耳边问道:“初元,咱们明日再来一趟木塔寺好吗?回程之前,我想每日都来。”
“可你方才为何不愿求拜?”
“......”梁绥脱口道:“因为神佛今日听不到我的愿望。”
二人系马进寺,却未发觉积云塔西南方筹备灯会的场地内立着几个褐布帷帐,帐外有不少农夫打扮的布衣把守,看似手中各有活计,实则目光全都注意着积云塔下——梁绥和荀初元的身影。
几个弟兄难掩激动地确认,又抓来李彪亲眼瞧过一番,你追我赶地跑进帐内通告:“大哥!条童!是梁姑娘和荀初元来了!”
“真的?!”
见严征和还愣着,姜条童先起身追出帐外去瞧,不禁感慨道:“老天爷......梁姑娘还真把人领来了?今天不是才初四吗?”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兄弟们就说不会白等的!她肯定还念着大哥!”
姜条童定睛看过,对身旁沉默不语的严征和道:“只有他们两人,竟也没带部曲和仕女,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
近绥情怯,严征和心底竟打起鼓来,踟蹰难定。
信帛纵然送到了梁绥手中,她也按期赴约,可他并不确定对方此时心绪如何,也不知她被迷晕后是否受到荀初元的蛊惑,从而不明真相,以为是自己将她抛弃,送去了司空府。
当日事发突然,如今见面却更加突然,他不知要如何面对梁绥,更不知她的情意是否一如既往,不曾改变。
“先别轻举妄动,等灯会开始再说吧。”他转身进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众人道:“荀初元未带部曲,会不会是诱敌之计?”
李彪反驳:“不会吧,那文夫人难道会把密信内容透露给荀初元?她应该巴不得梁姑娘被咱们抢走吧?”
条童也附和:“梁姑娘不大可能和荀初元狼狈为奸,我倒是愿意信她。”
“不能再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不论如何,小心为上。”严征和指派道:“待会儿将巫祝杂耍时的玄袍和面具都戴上,要是发现周遭有伏兵,务必全身而退。”
众人点头领命,四散帐外去换衣裳,条童机灵灵地凑近他身边:“哥,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真不要梁姑娘了?”
严征和怒道:“小爷在这儿等了她三天,有半点不想要她的样子吗?”
“好好好!”
条童边说边套上外袍,刻意调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让弟兄们这就开始表演吧,免得等久,她该走了。”
办灯节的百姓收收受了好处,自然配合地提前点灯做会,弟兄们陆续穿戴着长袍面具开始热场表演,而严征和则同样戴着面具站在暗处,默默抬首望向站在塔顶的梁绥。
积云塔只有三层高,以他的眼力,能够清楚看到她摘下羃离,傻笨地抬手擦眼泪,被身旁的荀初元揽在怀中百般安慰,却不愿回应。
见不到严征和,白日里活泼快乐的梁绥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无心赏灯,于是跟着荀初元一起下塔,在灯烛昏黄的神像前跪拜了一番。
寺内无人,唯独灯火摇曳,香火轻燃,梁绥表面双手合十闭目,却并没有向神灵祈求任何东西。
二人起身向外走,然灯会的一众巫祝竟突然跳着舞进庙来,将寺庙大门围堵了个严严实实——
梁绥半晌回神,被吓的连退两步。荀初元刚要迈步拔刀,便被几个巫祝牢牢摁住,跪倒在地,夺过他的刀柄,扬手将他砸晕了过去。
“初元!”
余下几人向她靠近,梁绥抬手欲躲他们的攻击,却见那帮人只是利落地将荀初元抬走,乌泱泱近十人顿时散去大半,只留下了其中为首的那个。
梁绥埋头便向庙门冲去,可这扇木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住,她出不去。
身后的巫祝身量很高,戴着可怖的面具,穿着鬼影似的玄袍。梁绥四下打量这间小小的寺庙,自知无处可逃,胆怯地躲去了墙角。
然而她刚准备缩成一团,便被此人一把抱起,带到了神像后方的帷幔之下。
这处隐蔽的地方摆着两三个蒲团,难免落了灰尘。梁绥被放在那张圆垫之上,面前人本欲抬手卸下面具,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停滞动作,终究没有露出真容。
他将身上宽大的玄袍脱掉,铺盖住那三只蒲团,利落地将梁绥推倒其上。
严征和的衣裳换了,面具与衣袍也阻隔了他的气息,梁绥并不能够辨认得出,只是惊恐地踢动双腿,照着他的面具结实地招呼了一拳。
对方并没有过分的动作,更没有反击,但她哭的满脸是泪。严征和莫名挨了一巴掌,起了趁机逗逗她的恶趣味,于是学着原先在泰山寨中亲热时的模样,制住她的手腕,俯首作势在她颈间亲吻。
谁知梁绥对此反应更加激烈,将下唇狠咬出了鲜血,见挣脱不开,竟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绥儿!”
严征和见状不对,立即伸手去擦她嘴角流下的血,猛地扯开面具道:“是我。”
“......”
梁绥咬舌的动作松开,双眼不可思议地怔大,唇瓣微启,露出贝齿,缓缓问道:“征和?”
“是我。”他心疼地低头吻过梁绥脸颊,又与她唇齿相依,将她从蒲团上抱了起来。
“我无意吓你,别怕。”
她花费了片刻时间才接受严征和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的现实,梁绥鼻梁一酸,眼泪毫无顾忌地涌上,在他再次凑上求吻时一耳光奉上,将他打了个趔趄。
“我都说了不要把我送回雒阳!你偏不肯要我!让大家都受了好些苦!”
严征和正欲道歉,痛哭得梨花带雨的梁绥竟忽然跪直身体,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以为你死了......”她从胸前将那只赤帻掏出,与严征和身体紧贴,十分委屈道:“你不知我有多伤心,想到你便哭。我不想离开你,你也再不许把我送回雒阳了!”
“荀初元的部曲杀了与我们同行的三个弟兄,也带走了你。我确被廷尉所擒,关在狱中候旨处斩。”
他轻抚着梁绥顺滑如缎的发丝,坚定承诺:“咱们这就回泰山郡,再也不回来了。”
梁绥眼眶通红地点头,又赶紧问道:“大家刚才把初元带去哪儿了?你们要杀了他吗?”
严征和挑眉:“我等与文郦其有约,她为你送信,我们留下荀初元性命。”
“可如果你们不杀了初元,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
严征和诧异地反问:“绥儿,你不想让他活吗?”
“我与初元并无怨恨,自然不愿他丢了性命。”她如同犯错孩童似的垂眸咬唇:“可他若活着,一定还会去泰山郡寻我,给大家惹来麻烦。而且初元杀害了你的手下,倘若群情激愤,非要他死,我自知没法阻拦。”
“杀他没有益处,朝廷更加会以此为由,征讨泰山军。”
“征和。”梁绥在他唇角和鼻尖轻吻着,温热芬芳的气息喷在他皮肤之上,沉吟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与梁绥接吻,感受她耳尖升高的温度,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软,直至情迷意乱地贴在他身上,固执且笨拙地啃咬着严征和的嘴唇。
“绥儿。”他微微撤开,声音有些嘶哑:“那日分别匆忙,我不知你是否会前来赴约,也不知你待我是何心意,然而......”
“我爱你!严征和!爱你!”
激昂的宣誓过后,坐在他怀中的梁绥便用热切无比的吻截断了他的回应,二人拥抱缠绵,缓缓躺倒在那件巫祝玄袍之上,梁绥则愈发迫切地褪掉衣裳,伸手去解严征和腰间的带钩。
他急忙探手制止,对她忽然对欢好之事开窍熟练,还是没忍住问道:“谁教你的这些?”
“......我都懂了。”梁绥乖巧的鼻尖发红,却毫不羞怯地对他坦白:“初元以为我们早行敦伦,找掖庭的毋阿母给我验身,是她教会了我。”
“什么?!”
严征和怒骂道:“荀初元丧心病狂吧?”
“我和他说,假如要强迫我,我就闭上眼睛,将他想成你。”梁绥捧住他的脸颊,缓缓与他亲吻,终于顺利解开严征和的腰带,随意将他的衣衫丢到了一边。
【此处1830字不可见,但生米已煮成熟饭中的熟饭。】
梁绥有些抗拒被擦拭的感觉,她仍敏感,受不得这些刺激。
于是,她缱绻地圈住严征和的后颈,傻兮兮地将自己送进他怀中,身体紧贴,沉醉不知天地般接吻。
雷水行从木塔寺的方向策马而来,冲到帷帐之外找到条童询问情况:“大哥与梁姑娘何在?你们把荀初元送哪儿去了?”
姜条童漫不经心地揽住他的肩,轻笑道:“水行兄......你也学学人家李彪,刚死里逃生,别操心了,好生歇歇吧!”
“咱们今夜必须得撤。”他脱掉那身扫地僧的打扮,道:“药效最多持续到明日正午,等他醒来,县丞和督邮定要派人追捕我们。”
“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天亮前肯定离开这儿。”
灯会还在继续,他带着雷水行走到灯下,指着积云塔的方向念念有词:“大哥和梁姑娘在里头‘叙旧’呢,总该给人家多留点时间。”
雷水行侧脸望向他挤眉弄眼的模样,满腹无奈地露出了微笑。
他与李彪那日为司徒公所擒,原定夜间行刑,被黑布裹住脑袋押上了囚车。然而等他们一众抵达所谓的刑场时,却已身处雒阳城东的郊外。
司隶校尉府上的贼曹掾一言不发,只不断挥手催促他们离开,离雒阳越远越好,再也不准回头。
他们这帮人毕竟是朝廷重犯,不仅劫囚,还伤了不少廷尉官吏,雷水行不知司徒公为何会大发慈悲留他们一命,但事实又的确如此。
自从他们离开,雒阳城内尚未传出风声,前些时日风风火火、大逆不道的山匪起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本该关押在廷尉狱、雒阳狱和司隶校尉府中等待人头落地的反贼也都应逃尽逃,被尽数遗忘在了那些贵人的脑海中。
这不仅是严征和、姜条童、李彪他们第一次踏足雒阳的土地,就连雷水行这个常年四处奔波的斥候也是初来乍到。然短短几日,顿感此地之水深不可测,此地寸寸卧虎藏龙,此地更是千人千面、善恶莫测。
雒阳是个富庶繁荣的好地方,只是大家都不愿再来一次了。
泰山峥嵘崔嵬,却原始自由,雒阳寸土寸金,然遍布猛虎长蛇。
土地黄金与他们无关,猛虎长蛇却杀人如麻,不论这里再好,他们也迫切地想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