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最妙的诡计,是说服你相信他并不存在。
——《恶之花》
当格蕾丝和护卫们再次回到农户家里时,却发现农户家的房门洞开。
那扇吱呀可怜的木门已经被踹得不成样子,只剩下半个还挂在门上尽责地阻挡着外边袭来的风雪。
格蕾丝见状率先走上推开了木门,风雪便裹挟着雪粒子合着她的步伐一齐往里冲,寒意唰地充满了这间屋子。
格蕾丝进去后向四周一看,屋内一片狼藉,狭小的房间如同被野兽造访过一般,风卷残云地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食物了。
墙角边原本码放整齐、鼓鼓囊囊的粮食不翼而飞,仅存的几个袋子也东倒西歪地垂落在地上,袋口撕裂,只有星星点点的麦粒混杂着泥土泼洒在地上。
石质灶台上的铁锅倾倒,里边的豆子和咸肉块也全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一点点的汤汁混杂在灶台边,滴滴答答地顺着灶台的边缘滑落下来,和地上的尘土混作一团,吸引了蚂蚁的到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停滞住了,沉默和窒息感犹如填入屋中的风雪一般浸润了整个房间,离去之时只留下冰凉的触感。威廉的努力与流民的所作所为……周围所见的人都会为他不平。
侍卫长费力克斯见到此景时,他的脸瞬间就因愤怒憋红了血色,他魁梧高大的身材微微颤抖,嘴唇在无声地翕张着。于是在片刻的沉寂后,他猛地将拳头砸在了门框上,那扇木门终于叹息着倒下了,木屑伴着纷飞的雪花扑朔朔落了他满身:“该死的!这群饿疯了的蛆虫!”
说到这他就自觉失言,背过了身去,径直大步走向外边,到雪里冷静去了。
而格蕾丝的心在看到门内的景象时也沉了下去。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那堆残存的粮食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麻袋,冰凉一片。
她飞快地扫视、估算。心也随着她粗略的估算中渐渐沉入冰窟。剩下的这点粮食,即便按照最苛刻的标准发放,怕是熬到明天日出,已是极限。
“清点出来,”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熟悉她的人会知道她尾音仍然带着丝丝颤抖,“还有多少?精确到勺。”
护卫们无声地行动起来,他们将散落的麦粒小心地扫拢归集,清点着破损粮袋里残余的分量。
数字被低声报出,每一个都像一剂重锤敲在格蕾丝心上。
三天。
新的粮食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送到。
而窗外,暴风雪正以更为狂暴的姿态席卷着天地,灰黑色的云层低垂,仿佛永远不会散去。
车队?在这样的天气里,它们能准时出现吗?
那微弱的希望,渺茫得如同雪夜里的一点烛火。
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一股强烈的焦灼感猛地冲上喉咙,烧的人抓心挠肺的。
格蕾丝用力地闭上眼,指甲在深思中几乎掐进了掌心。
不行。她对自己说,必须冷静,无用的恐慌在这面前只会坏事。
“小姐,就算掺上麸皮,也只够发到明天中午。”护卫清点的结果出来了,非常不容乐观。
“要不,我们现在快马加鞭去向子爵大人和夫人……”另外一个护卫小声提议道。但他的声音很快就在费利克斯转身而来的凶狠瞪视下消弭无形。
闻言,格蕾丝的嘴角也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求助?瞧这群天真的侍卫们,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如果他们肯伸出援手,威廉……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门口。
他又怎么会沦落到抵押佩剑和祖母留下的宝石,只为换取这点原本就杯水车薪的救济粮?埃斯特家族的高墙之内,恐怕只有冰冷的算计吧。
或许唯一的答案,是那个名为卢卡斯的陷阱。
那个在埃斯顿庄园舞会上对她投来意味深长目光的贵族,那个以“合作”为名,私下向她递出橄榄枝的男人。
他到底想要什么?是埃斯特家族的弱点?还是内部的不和?或者是别的更深、更黑暗的东西?
格蕾丝对此一无所知。不,她或许已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卢卡斯就像一个隐藏在丛林中的狩猎者,邀请她一起踏入这危险的丛林。
不过这正合她意,是的,复仇需要力量,需要盟友,哪怕这盟友心怀叵测。
但代价呢?引狼入室的代价会是什么?
我又是否能够偿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权衡间,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从门口传来。
两名护卫正小心翼翼地抬着威廉进来。
威廉整个人都瘫软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泛白,他每一次的呼吸都很深重,随着呼吸,他的身体还伴随着不定的颤抖。
护卫们将他安置在屋内唯一的一张床上,也就是昨天格蕾丝所躺的那一张。
“水……”
威廉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同样的话语,格蕾丝昨天也说过。她下意识地往灶台上的铁锅里看去,却恍然想起那里已经是狼藉一片了。
威廉的眼神有些许涣散了,眼睛毫无焦点,嘴里还在喊着“……好冷……”
格蕾丝于是快步走了过去,蹲下了身。
她的手背刚一贴上威廉的额头,就被那惊人的热度烫得缩了一下。
这温度,远比在路上时更加骇人。她的心为此猛地一沉。
“医生呢?”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费利克斯,“派去请医生的人为什么还没回来?这都多久了!”
费利克斯的眼神里也透出了焦躁:“格蕾丝小姐,雪太大了,路完全被埋了!他们骑马也快不了……来回至少要大半天啊!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这种天气,村子里的草药医生……愿不愿意冒险出来都难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威廉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哝,额头转瞬之间就冒出了大颗大颗滚烫的汗珠。
肉眼可见地,威廉的生命在病痛和寒冷的双重打击之下以极快的速度消散着,只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一个冰冷而诱人的念头,突然就像一条毒蛇一般悄然缠上了格蕾丝的心。
时机。
这正是一个绝妙的时机。
只要她什么也不做。也不需要她亲自动手,甚至不需要她开口阻止。
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几个时辰,或者更快,这场高烧就会带走他。
这个埃斯特家族的长子,子爵大人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一个真正怀有骑士精神、并且试图照亮这污浊世道的可笑的理想主义者,就将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肮脏、寒冷的农户棚屋里。
复仇的甜美果实啊,简直唾手可得。
格蕾丝的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了亚麻衬衣里,粗糙的质感磨得她的手生疼,一段时间的贵族生活几乎淡化了她手上的茧子。
威廉·埃斯特……这个名字在她心底反复咀嚼。
他和那个家族里的其他人其实完全不同。
没有刻薄的嘲讽,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
在埃斯顿庄园那段短暂却压抑的寄居岁月里,只有他为她们伸出了援手,只有他主动帮助她取得了身份,也只有他温和的双眼望着她,克制的语言教导她的礼仪。
他是那片冰冷灰暗里,唯一微弱却又真实的光。
——但也正是这点可怜的光!
一股尖锐的恨意猛地撕裂了短暂的温情回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要在她心中早已被仇恨冰封的荒原上,投下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让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偶尔还能瞥见一丝所谓“良善”的可憎倒影?
让她无法彻底沉沦,无法心无旁骛地拥抱那纯粹的复仇烈焰?
蓓丽……她的蓓丽,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而不是那个笑容像春天一样的妹妹?
天人永隔的痛苦日夜啃噬着她,而威廉的存在,他那种无用的、徒劳的“善”,就如同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着她内心的撕裂和软弱。
杀了他!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只要他死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能时时映照出她内心动摇的“好人”。
她的复仇之路将不再有来自内部的拷问。
她将彻底坚硬,彻底冰冷,像一把淬火的匕首,再无迟疑地刺向埃斯特家族的心脏!
这样的贵族,这种明知无法拯救所有人却还要不自量力去救的蠢货,这种坚守着虚幻理想的傻瓜,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是他们!是他们扭曲的秩序,间接害死了蓓丽!
格蕾丝的目光落在威廉痛苦扭曲的脸上,又缓缓移向他脆弱的脖颈。
她的呼吸变得异常缓慢而深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只要她此刻转身离开,或者仅仅是拖延……几个时辰后,她就可以带着威廉冰冷的尸体,在护卫的簇拥下强行返回埃斯顿山庄。
是的,接下来的路会更艰难,庄园里那些恶意的目光会更加肆无忌惮,子爵夫人的刁难会变本加厉。
但是那又如何?她的心将不再有裂缝,不再有犹豫。它将彻底化为一块坚冰,一块只燃烧着复仇之火的坚冰!
草堆上,威廉的身体又一阵猛烈地痉挛,他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痛呼,头猛地偏向一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呼唤什么。
费利克斯急忙单膝跪下,用一块沾了雪水的破布,笨拙而焦急地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布块很快被烘热,护卫长脸上混杂着忠诚和无措的痛苦。
格蕾丝死死盯着那张因高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复仇的毒液和另一种她不愿深究的东西在血管里激烈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