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凛冽,月如银钩。
宫殿内,黑衣人跪伏于地,额头几欲嵌入青石地缝中。
"去吧。"绣金屏风之后,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冷漠,带着掩不住的倦意与厌色,"既然她已无用,便让她们一家,彻底消失于世间。"
"是。"黑衣人领命,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幕笼罩下,一队黑衣人自赤红宫殿后疾驰而出,如离弦之箭,直指南方。
那是扬州的方向。
彼时的扬州,乃南方最为富庶之地,亦是这乱世中少有的安宁之所。烟波浩渺的运河穿城而过,岸边垂柳拂风,茶肆酒楼中笙歌不断,商肆林立,一派繁华安泰之象。
温禾喘息着,脚步踉跄走入城中。
这已是她第三次逃命了。
风割过面颊,野草划破手臂,点点血丝渐渐染上袖口。她却顾不得处理伤口,只想再快些,哪怕只快一刹那也好。
这数日来,她白日隐匿休憩,夜晚疾行赶路,好不容易才甩开那群穷追不舍的追兵。
她回来了,终于回到家乡。
心中既有归家的喜悦,又有不祥的预感。
还未临近府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迎面扑来,刺得她胃中翻涌不止。
“不……不可能……”温禾摇着头,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心头的不安越发浓烈,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温府大门半敞,门匾破损,朱漆斑驳。一只断臂悬挂在门环上,指尖的温度尚存,地上砖石缝隙间血水流淌不止,如同一条条嗜血蜿蜒的蛇。
“不!这不是真的!”温禾双腿发软,呼吸几乎凝滞,眼前发黑,几欲晕厥。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恐惧,声音颤抖着呼喊:“爹!娘!”
叫喊声撞在墙壁上,又冷冷地回荡在她耳边,仿佛死神的讪笑。
她几乎是疯魔般冲入府中,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祈求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温禾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跌坐在血泊之中,腥臭的液体浸透衣裳。她的掌心触到一张面容,本能地缩回,又颤抖着再次抚上抹开血污。那是一名护院,其颈被割开半边,鲜血已凝固,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呕——”温禾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眼泪混着血污,浑身战栗不止。
她咬破嘴唇,尝到血腥的滋味,才勉强让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她试图重新站起,双腿却如浸水的棉絮,使不上半分力气。
“爹,娘,你们在哪…”
温禾拖着沉重身躯向前爬行,犹如行走在炼狱之中。每经过一具尸身,她便忍不住停下,试探鼻息,眼中希望与绝望交织,生怕错过一个尚存生机之人,又恐惧再次确认死亡的事实。府中曾经熟悉的每一处,此刻都成了她的噩梦。
待她爬至正厅,只见满目疮痍,烛台倾倒,案几横陈,地上有未完成的血字——"逃"。
她认得那笔迹,是她父亲的手书。
"爹?爹,别吓我……"
温禾扶着门框勉强站起,步履蹒跚地走入厅堂,只见父亲倒在一地狼藉之中,怀中紧紧护着一人——是母亲。
父亲背上犹插着两柄长刀,温禾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翻身,却见他早已气绝,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斜口。
母亲依偎在父亲怀中,面色惨白如纸,指尖微微颤动。
"娘!"
温禾心头一喜,连忙跪伏在地,紧握母亲冰冷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似乎这般便能将自己的生机分予她一般。
母亲眼角微颤,唇间溢出血泡:"禾姐儿……你,你回来了……"
"娘,别说话,我这就带您去寻大夫——"温禾声音颤抖,暗含哭腔。
"莫费力了……来不及了。"母亲微微一笑,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眸已然泛白,"禾姐儿…莫要回头…莫要报仇…好好活着…"
母亲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欲诉,奈何气力不济,所有思念最终化作一句歉意:"对不起……都是爹娘无用……"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颤,彻底失去了气息。
"娘——"
温禾失声痛哭,如同所有坚持瞬间崩塌。
她曾忍辱负重,只为保全一家周全,到头来,却换来灭门血屠。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栗,泪水与血污交织,一声又一声唤着爹娘。
温禾未曾注意,身后有一道黑影悄然掠近。
风动,匕光乍现。
她几乎是凭借多年逃命的本能,猛地翻身拔下发簪,直直刺入对方咽喉。
杀手闷哼一声,却未退缩,手中匕首趁势刺入温禾腹部。温禾咬牙将簪子转了一圈,而后猛地拔出,两人顺势分离,倒地不起。
剧痛瞬间涌来,鲜血如泉涌般喷薄而出。
杀手死死盯着她,眼中亦带着不甘,左眼角下的月牙形疤痕在昏暗中格外醒目。
"呵……"温禾勉强扯出一抹笑,眼神却清明得可怕,眼底的悲伤早已被刻骨仇恨吞没,"若有来生,我定不做局中棋子,我要亲手,杀了你背后之人!"
眼前的世界渐渐失去色彩,模糊不清。温禾最后所见,是天边那抹将明未明的微光。
-
“禾姐儿,禾姐儿,快醒醒!”
温禾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粗喘间,四肢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她端坐在一顶刻有莲纹的黄梨木软轿里,檀香袅袅缭绕,低垂的竹帘外人声鼎沸,远处隐约传来香客的祈福声,还有僧人敲钟的回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温禾神情恍惚,脑中犹记得腹部被利刃贯穿的剧痛,指缝间流淌不尽的鲜血、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思及此处,温禾下意识地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这一看就瞧见诸多端倪。
昔日那双因长年奔逃而粗糙的手,如今却光滑如葱根。那双曾爬山涉水而逐渐壮实的躯体,如今却纤弱轻盈,似未经风霜。腰腹间那道被匕首深深割开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
她的身上不再是那身满是血污的衣衫,而是着一袭淡粉留仙裙,腰间系着碧玉流苏带,鬓间簪一对水仙金步摇,耳坠翡翠垂珠,腕上还系着母亲亲手编的红线手绳,一派大家闺秀的装扮。
这身体,这装束...莫非...她竟回到了从前?
心绪翻涌间,一双柔软熟悉的手臂将她环抱,温柔地拥她入怀。
“不怕不怕,娘在呢。”那人声音温柔中带着怜惜和心疼,“你这孩子,怎地坐着坐着就泪流满面,还喊着‘不要死’…可把娘都吓坏了。”
温禾浑身僵硬如石,缓缓仰首,双眼怔怔地望着母亲温润如水的眉眼,让她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颤着抬起手,指尖轻触上母亲的脸,眼眶瞬间泛红。
“娘,我梦到你不要我了。”她声音哽咽,勿地低头把自己埋进母亲的怀中,痛哭出声。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温母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含笑责道:“娘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谁舍得不要你。”
温禾闭着眼,任由泪水沾湿母亲的衣襟。片刻后,她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
不知为何,也不知何人所赐——她竟真的重活一世。
她细细梳理记忆,此时是她十五岁定亲前,陪母亲去梵音寺上香祈福的时候。
她记得,那年她们回程途中遭遇山匪劫掠,护卫溃散,她与母亲被掳进山林,险些命丧匪手。几日后,父亲带兵强攻山寨,方才将她们救出。
而那一战中,有个流浪道士正巧被困山中,一同被救了出来。
那道士瘦骨嶙峋,眉眼间尽是看透世事的沉静。临走前特意拦住她,轻抚着胡须,眯着眼打量她半晌,而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此女生来凤命,得她者得天下。”
这一语甫出,风波顿起。
那时父亲还在任扬州知府,外祖依旧是当地富商,全家闻言顿时如临大敌。
彼时天下方乱,朝局动荡,“凤命”二字听在乱臣贼子耳中,简无异于谋权篡位的绝佳借口,更是朝廷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保她周全,父母商议许久,甚至打算将她秘密送往外省亲族家中避风头。
可还未等启程,山匪余孽死灰复燃。
那场剿匪中,逃脱的大当家卷土重来,不仅吞并了几处山寨,实力大涨,某夜甚至悄然潜入城中,将她掳走。
从此,那山匪大当家宛若真有天命庇佑一般。原本只是山野草寇的他,在得到温禾后,不知从何处得来奇兵异谋,竟连连攻下三城十八寨,不到一年,便从无名贼寇一跃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手下兵马过万,富可敌国。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大当家自得她后,运势竟也蒸蒸日上。遇暴雨则云开雾散,遇敌军则天降陨石,瓦解归降,就连天灾出兵,都能遇上无主粮草。不少人传言那大当家得了天命,是真龙天子,也有人暗中称其是得了"凤命"助力。
此事传开,引得各路权贵与乱臣贼子趋之若鹜,纷纷派人追寻温禾的下落。她被迫开启日夜逃亡的生涯,躲避无数觊觎者的追捕。
有时藏身于茅草屋中,凭一碗粥度日;有时流落荒野,枕露宿风;更有时被迫委身于某路诸侯麾下,小心翼翼地求生,几次险些被送入宫中为妃。
三年光阴,恍若炼狱,漫长难捱。
她几经生死,终于重返故里,却迎来那场灭门惨祸。
思及此处,温禾忽然觉得不对劲——事情也太过巧合了。那流浪道士的出现,大当家的掳掠,还有那句"凤命"之言,仿佛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局。
若那道士果真有此神通,何故会被一介草寇困于山中?那大当家既能无声无息地将她掳走,为何先前默默无闻?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若非巧合,那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