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们不如留宿在寺里几日,可好?”
温禾微仰着头,指尖轻轻扯住温母的衣袖,撒娇般轻摇两下,声音软软的,却藏不住那眼底的一丝惊惧。她的小脸尚有未褪的泪痕,眉宇间仿若一只受惊未定的小鹿。
“怎的突然又要住下?你昨日还催着我今日早早回府,说要赶去外祖家赴宴。”
温禾小声道:“了个不好的梦,心里发慌……总觉得,路上会出事。”
这自然不是真正的原因。
她心知前世那场灭门惨剧的根源,皆起于一场所谓“凤命天定”的谶言。而那场谶言的起点,正是她在山中与那名道人的一面之缘。若能避过此劫,或许便能斩断祸根。
“再者,娘不是常说梵音寺香火灵验,佛前有感应?我一踏入寺门便梦见噩兆,说不定是菩萨点拨。”
温母原本略显疑惑的神情微顿,随即心生怜惜,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吧,既然你心中不安,那便留下歇些日子也罢。”
说罢,她吩咐侍女去请住持安排客房,又让人取来随身衣物,“佛前清修几日,也好让你这爱闹的小性子沉静些。”
她语带嗔意地点了点温禾的额头,力道轻得如羽,倒更像是温柔的抚慰。温禾顺势笑着应声,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
如今虽尚未查明背后真凶,但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待回府后,她方可借外祖家的商路情报之便,细查线索。
这世道,若论消息灵通,走南闯北的商贾定居首位。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谓是他们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不过这也是之后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母亲,她要好好陪陪她。
“娘,我陪你去寺里转转吧。听说这里的菩提树极灵,许愿最是应验。”
温母见她情绪好转,便也笑道:“方才还怕得要命,如今又不怕了?”
“娘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说罢,温禾像小时候那般挽住母亲的手臂,整个人轻轻倚着她,一副小女儿做派。
“好,不过娘得先去换个衣裳,你瞧瞧这一片,都被你给哭得湿皱了,若是见到外人,可就失了礼数。”
温禾垂眼一看,果真是她先前失控哭泣时洇湿的地方,颜色都深了一块,甚是显眼。温禾不由红了耳根,连忙催促:“那娘快去,莫着了风寒,我在这儿等你。”
温母点点头:“也行,那我去后院换一身,你在这儿莫乱走。”
说完,她就跟在刚传完话的侍女后面,由对方领着去更衣。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温禾的笑意缓缓收起,唇角下沉。
她回身叫来一位护院,用只有两人听的见的声音,低声吩咐,语气也一改之前的娇羞,十分冷冽:“你即刻骑快马回府,禀告父亲,寺外恐有山匪出没。以防路途有变,我等决定暂留几日。请他调兵清查周边,并顺道来接我们回府。”
顿了顿,她又沉声补了一句:“此事务必悄然行事,切莫走漏风声,惊扰他人。”
那护卫一愣,心中狐疑——小姐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软轿,又如何得知寺外异动?再者,扬州地界安稳已久,数年未闻山匪之名。
但当他抬眸迎上温禾那双冷冽的眼神时,所有疑虑顿时消散,只觉那目光像利刃般刺骨,不容置疑。
“是,小的这就动身。”
温禾并不打算告知母亲她的重生,更不会提及山匪拦路之事。母亲一生都被娇宠长大,从小被外祖父宠爱,出嫁后又被父亲捧在手心。若让她知晓前世的血腥与惨痛,只会思虑过度,添忧增病罢了。
更别说,母亲定会劝她既已脱劫便不必复仇,劝她好好活着,放下仇怨。
可她不能放下。
那些恨与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怎能一朝忘却?
“咦?”
耳边传来熟悉声音,温禾回身一望,正撞见更衣归来的温母。
“那护卫怎匆匆而去?”
温禾眨眨眼,笑道:“我让他回去通个信,说我们要多住几日,省得爹爹担心。”
温母点头,抬手抚了抚她额角垂下的碎发,语气温柔中带着几分欣慰:“咱们禾姐儿长大了,眼见就要及笄,倒也越发有了当家主母的样子。”
温禾愣了一瞬,随即回抱住她,轻声道:“娘说得极是,以后家中之事,便交我来操持。”
母女相携,缓步朝寺中花园走去。
阳光温暖,钟声悠扬,游人散漫,梵音寺在这近午时分格外清静祥和。
园中那株百年菩提,枝繁叶茂,愿带随风而动,仿若一一应允人间祈愿。
“来,我替你求一条姻缘带,挂上高枝,祈得良人相伴。”
温母含笑从小沙弥手中取过红绸,递给温禾。
“娘自己才信这个,我才不信。”温禾嘴上笑着推辞,手却还是接了过来。
她抬首望向菩提高枝,笑容中带了些倔意,“我要亲自挂上去,挂得高,愿望才成。”
在侍女扶持下,她拾阶而上,将红绸轻轻悬于高处。
忽然,余光一闪。
她瞥见远处藏书阁外,一道人影伫立于日光之下,正与寺中主持低声交谈。那人一身灰衣,面容被阳光晕染得模糊不清。
唯有那左眼下方,一道细长月牙疤,在明暗交错中若隐若现——
温禾神情骤变,瞳孔猛地收缩。
那疤痕,她再熟悉不过——
那正是她临死前,看到的那名杀手脸上,最清晰的印记!
她强装镇定,迅速垂下眼睫,将那条红绸带随意系在枝杈上,然后顺着侍女的搀扶慢慢落地。
温禾凑到母亲跟前,“娘,女儿适才在上面看到,寺门出有一卖糖的小贩,手艺甚是精巧。就是我有点累的走不动了,你也知女儿嗜甜,可否寻那小贩为我买一个?”
“你这孩子,在寺中也不忘口腹之欲。”温母嗔怪道,却又宠溺地点头,“待我寻来便是,你且在此歇息。”
“娘待我最好了。”温禾蹙鼻一笑,“或许娘亲还能寻些餐食,刚才就闻到东廊传来阵阵菜香,想是厨房备了斋饭。”
温母略一迟疑:“这般劳烦他人,恐不合适。”
温禾眨眨眼:“那又何妨?我们既留宿,便是施主,寺中自然要招待。”她故作无意的望向那灰衣男子消失的地方,“女儿就在此处赏景等娘归来。”
待温母领着两名婢女远去,温禾眉眼间的天真笑意顿时褪去。她向申报唯一留下的婢女,也是自己的贴身婢女秋池微微扬眉,低声嘱咐:“若有任何异动,立刻通知我。”
秋池会意,退至树下歇息,实则警觉地注视周围。
温禾整了整衣裙,不动声色地往藏经阁的方向走去。她步态轻盈,神情悠闲,宛若只是闲庭信步,心中却计谋百幢。那疤脸男子虽离去,但她必须探明此人身份。
藏经阁外,几个小沙弥正一边诵经,一边洒扫,温禾含笑行礼:“几位小师父,可否请教住持大师在何处?”
一位年幼的沙弥回礼道:“女施主有礼,大师父在后院净室会客。”
“谢过小师父。”温禾福身后,又状似无意地问:“我方才见一位灰衣男子与住持说话,看着面生得很,不知是何方客人?”
沙弥望了她一眼,略显迟疑地答道:“那是王府家仆,随主子前来礼佛。”
“王府?”温禾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想必是位虔诚的贵人。”
沙弥点头:“确是如此。那位贵人已在寺中停留三日,据说是为求佛祖保佑平安。”
“不知是哪位王爷这般虔诚?”
小沙弥摇头:“贫僧地位低微,不知详情。只听闻是从京城而来。”
温禾心头一震,京城而来的王爷,恰在此处借宿在?
她谢过小沙弥的解惑后,向净室方向行去。虽未找到疤脸男子,但若能见到住持,或许能探得更多消息。
行至半路,忽闻钟声三响,寺中僧众齐往大殿赶去。温禾见此情形,不便打扰,只得暂且退却。
回到菩提树下,婢女见她归来,忙迎上前:“小姐,夫人命人送来糖人和点心,说是去后院佛堂上香,稍后便回。”
温禾点头,心不在焉地接过糖人,却无心品尝。她正思量着方才所见所闻,忽听婢女低声道:“小姐,有一事奇怪。那边厢房,似有护卫来回巡视,个个腰挎佩刀,与寻常随从不同。”
温禾顺着婢女眼神望去,果见一处僻静院落,隐约有人影晃动。她心中警铃大作,忙问:“他们何时到的?”
“就在小姐离开后不久,从山后小路而来,十分隐蔽。”
温禾面色微变。若此事与王爷有关,这些人极可能是专职刺客。如果她现在带母亲离开,反而会引起注意。她不怕死,但她怕连累母亲,怕这一世仍是覆辙重演。
可她也明白,不能贸然行动。
但单凭她现在的身份,孤身一人,又能做什么?那王爷背后是朝中权势,是庙堂山河,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孤身无援。
除非——
她不是“温知府的女儿”。
而是“死了”的普通世家女。
温禾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她必须死。
以“温府小姐”之名假死,从此化名潜行,查出杀父灭母之仇,逐个击破,斩尽所有疑点与线索。
正自忧虑间,远处突然传来脚步急促声,一人飞奔而来,竟是方才被她派回府的护卫。
护卫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小姐,不好了!山…山匪…”
他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正中其背心。护卫猛地向前扑倒,口中溢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