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孟家被抄家那日,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岳怡珺正在铺子里头对账,本就有些心神不宁,惊闻孟家被抄之事,慌不择路地奔进滂沱大雨里。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路,途中摔了两跤,一身狼狈赶到孟府门口,一队官兵正凶神恶煞地压着孟老爷孟弦及其家眷出来,后面跟着丫鬟小厮,哭闹声喊冤声不断。

    被官兵拦着,不得靠近,岳怡珺焦急中看到了孟缙。

    名满金陵的孟三郎如今发冠跌落,戴着沉重枷锁被官兵粗鲁地推搡着出来。

    岳怡珺捂住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混乱中孟缙亦发现了她,目光相遇,他那沉痛绝望的眼神深深烙印在岳怡珺心底!

    金陵孟家,是金陵有名的皇商,南来北往但凡从商的都想搭上孟家的门路。孟家历代皇商,荣耀加持,至家主孟弦这代深受端王赏识,门楣煊赫一时。可谁曾想这泼天富贵下早已暗藏汹涌,端王倒台,孟家被视为其同党,全族被捕下狱。

    岳怡珺回去后大病了一场,一连数晚在梦中都是那让人压抑心痛的眼神。实在坐不住,拖着病体出府托人打探消息,无奈无人肯帮忙,四处碰壁,提都不敢提孟家只言片语,深怕受到牵连。世态炎凉,往日这些人对孟家人上赶着巴结奉承,如今却避之唯恐不及……

    她奔走无门,深感无能为力,只能回头找其父岳淮安想办法,然而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孟伯伯与父亲相交多年,本以为情谊深厚……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倒是天真了。”她气愤难平,有些口不择言。

    岳淮安压着怒气:“你知道什么!孟家卷入的是谋逆之事,你懂什么是谋逆吗?剥皮实草,株连九族!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做徒劳之事。”

    岳怡珺满目悲凉,却无从反驳。

    岳淮安软了语气:“孟缙那孩子确实人中龙凤,若非遭此巨变来日必成大器。你与他也算青梅竹马,彼此又情投意合,虽未言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只可惜有缘无分……忘了他吧!”

    岳怡珺压抑着悲伤,神思不属在门口撞到了唐少雲,她道了声抱歉,推开他欲相扶的手。

    唐少雲眸中晦暗,却温言关切:“小姐这是怎么了?”

    “无事。”她不欲多言,低着头急步离去。

    唐少雲目光沉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阴霾在脸上一闪而逝,回身时已是一幅如玉君子模样。

    路过的丫鬟红霞满面,低头不敢瞧他,对其行礼问候:“唐总管。”

    他淡然点头,抬手敲响了书房的门。

    正值多事之秋,边疆逢战事又祸起萧墙,端王之事其牵连甚广,不到半月就有十几户朝中大员被抄了家。此事拖延许久,至入秋之后才有了结果,端王终生幽禁,其余相关人等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凌迟,有的被充军流放……

    岳怡珺多方疏通才得知孟缙的消息,他被动了宫刑,充入后宫为奴。人还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为他痛惜!本该青云直上的一个人竟那般惨烈地跌入污泥,他该如何承受?

    谋逆案落下帷幕,金陵城中再无惊才绝艳孟三郎的身影。

    入冬以后,岳怡珺开始忙起来,年关将近,各处商铺账目繁多,她每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雪落无声,冬至这日岳淮安突然离世,岳怡珺正在铺子里点算货物,府中小厮慌忙来报信,她怔愣片刻才匆匆回府,然而未能赶上见岳淮安最后一面。

    丧事由唐少雲一手操办妥当,岳怡珺从头至尾没费什么心,伤怀之余她始终有所疑虑,父亲这几年身子确实大不如前,近年来也将生意上大部分的事交由自己打理,但他这几个月调理下来,身体也有好转,又怎会突然就去了?

    因母亲之事,岳怡珺对这个父亲一直存有怨怼之心,他骤然离世,岳怡珺虽不至于悲痛欲绝,但始终血浓于水,难免伤感。

    岳怡珺的母亲赵琳琅原是余杭的名门闺秀,不仅长得秀丽无双,且颇有才名。岳淮安去余杭谈生意时,偶然见到赵琳琅便一见倾心,不日便登门拜访求娶于她。

    赵琳琅倾心府中一名下人,其父不满,正为此烦闷,岳淮安出现的正好,其父见他温文儒雅一表人才,便答应了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父更以那下人的命运前途相逼,赵琳琅抗争不过,最终含恨嫁给了岳淮安。

    满心欢喜的岳淮安不知等待他的是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起初他以为彼此没有感情基础,生疏淡漠都情有可原,可一年过去,赵琳琅对他依旧不冷不热。岳淮安这才起疑,派人去余杭打探她从前之事。

    结果让他震怒,气急之下将压抑许久的不满发泄出来,与赵琳琅大吵一架。自那以后,岳淮安便经常出入风月之地,二人的关系越来越僵,岳淮安想过挽回,但一见到赵琳琅那张郁郁寡欢的脸,便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某个深夜,岳淮安在醉酒与悲怒交加下对赵琳琅施暴……

    不久后,岳淮安从漪云楼赎了一名清倌带回府中,便是妾室万玉芝。自幼风尘里打滚的万玉芝颇得岳淮安欢心,也深懂笼络人心之道,很快就有了身孕,同样有孕的还有赵琳琅。

    对于赵琳琅有孕之事,岳淮安很惊喜,想借此修补关系,却因赵琳琅无心于此且万玉芝从中作梗未能如愿。

    赵琳琅自入岳府便消沉寡欢,岳怡珺的出生给她带来些温暖与慰籍,可惜好景不长,偶然得知一事成为了她的催命符。当年岳淮安派人打听赵琳琅之事走露了风声,赵家也是余杭有头脸的家族,深怕因此事损伤门楣,便给那下人定了莫须有的罪名,将其送交官府,那下人被发配充军,死在了路上。

    赵琳琅本就郁结于心,偶然得知此事当场吐血昏迷,此后身体每况愈下,药物保着拖着,好一时歹一时,直拖到岳怡珺八岁,终究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赵琳琅临终时求岳淮安将她的尸身火化,找个高山把骨灰撒出去,这样她就可以得到自由,就能去找那人……

    她一只说是她害了那人,喃喃自语直到咽气。

    她从未求过岳淮安什么,那是唯一一件事,然而却未能如她所愿。岳淮安心中嫉恨,怎甘愿成全,将她葬在岳家祖坟,让她生做岳家妇,死做岳家鬼……

    对于岳淮安的做法,岳怡珺深感无力和悲哀,父母之间的爱恨纠缠难以评判,但她始终记得赵琳琅临去前那悲伤又淡漠的眼睛,揪得人酸楚不已!最让她对岳淮安怨怼的是,他纵容万玉芝母女隔三差五找赵琳琅的麻烦,他的不作为让万玉芝在赵琳琅面前愈发肆无忌惮。

    岳怡珺自幼便对万玉芝深感厌恶,碍于礼法又不得不对其表面恭顺。她这个姨娘两面三刀,惯会做人,人前皆是一幅慈爱得体的长辈模样,这些年虽在一个屋檐下,但明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然而,万玉芝的女儿岳怡馨却没学会她娘那套虚伪做派,因自幼锦衣玉食,未经半点坎坷,加上万玉芝的溺爱,性子十分骄纵,对岳怡珺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充满嫉妒。

    岳淮安没有儿子,自岳怡珺十岁便开始教她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欲栽培她做为自己的继承人。她聪敏好学,也没有辜负岳淮安所给予的期望,生意上的事愈发得心应手,这两年更能独当一面,外头的人都尊她一声少东家。

    这样的局面非万玉芝乐见,早已坐不住,万淮安这一走,万玉芝加紧步伐揽权,借机生事欲向岳怡珺发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玉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都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唐少雲,你出卖我!”

    “你我各取所需,何来出卖?”

    万玉芝愤恨不已:“我真是看走了眼,好个狼子野心!谁能想到温润如玉的唐总管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唐少雲讽刺道:“论无情无义谁又比得过你岳家的人呢?”

    “你什么意思?”

    唐少雲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警告:“没什么意思,你只要记住,我的人你碰不得,以后安分守己做个闲人,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你的人?”万玉芝脸色大变:“你跟岳怡珺……你把馨儿当什么?”

    “你说呢,垫脚石罢了。”

    门口突然传来花盆碎裂之声,岳怡馨踉跄着走了进来,通红的眼睛瞪着唐少雲,带着哭腔问:“雲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唐少雲冷漠异常,撕开了往日温和假面:“你不是都听到了,又何必装模作样?”

    岳怡馨浑身发颤:“到底发生什么事?雲哥哥,你别这样,馨儿害怕!”说着便要去拉他,还未触碰到便被甩至地上。

    “才刚刚开始,该怕的还在后头,等着吧!”

    万玉芝怒不可遏:“你究竟想干什么?”

    唐少雲充耳不闻,让人看好这对母女便离开。

    岳淮安逝去,岳怡珺从少东家成为了岳家家主,里里外外的重担都压在了她肩上,若非唐少雲里外帮衬,恐怕没那么轻松,说到底她再能干也是弱质女流,也希望能有人分担,遇事有人商量。

    与唐少雲相处时间越多,岳怡珺越觉得看不透这个人,都道岳府的唐总管温文尔雅,待人和善。但她出于本能觉得此人并非表面那般简单,一直对他敬而远之,避免接触,尽管这十来年同在一个屋檐下,也就只能说认识而已。此人长得实在俊俏打眼,府中好些丫鬟都对他心生爱慕,曾经还有人其争风吃醋闹出过动静。

    她对其身世不甚了解,只知晓唐少雲是个孤儿,当年差点冻死在岳府门口,父亲见其可怜便收留了他。

    唐少雲天资聪敏,又勤奋好学,短短时日便在一众下人中脱颖而出,父亲开始注意到他的才能,并有心培养,随着时间推移也越来越信任他,而后将府中一切大小事物交给他处理。

    尽管岳怡珺本能排斥唐少雲,但她不得不承认,唐少雲并非池中之物,岳府小小总管之职真是大材小用!也难怪父亲如此器重于他。

    思绪至此,脑子里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岳怡珺一时愣怔,憨傻之态让人忍俊不禁。

    听见低沉愉悦的笑声,岳怡珺不由称奇:“唐总管竟然也会笑!”

    温文尔雅的唐少雲虽然待人随和,但不苟言笑,让人轻慢不得。

    唐少雲握拳抵唇,依旧眼含笑意:“少雲自然会笑,只是要分人罢了。”

    岳怡珺微讶,有些尴尬,扯开话题:“你找我有事?”

    唐少雲将手上的东西递上:“这是这个月府中用度明细以及今年地里粮食收成细账。”

    她粗略看了看:“今年收成不错,农户们生活不易,我想开了年给他们减点租金,你意下如何?”

    “小姐心地善良,少雲自然认同。”

    “那好,到时就麻烦你去办了,还有,父亲刚过世,除夕的晚宴就取消吧,下人们可以休息几日,给他们多发些赏银,回家探探亲……”

    唐少雲眉目温柔地看着她,待她絮絮说完才道:“小姐放心,少雲自会办妥当。”

    “你办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到此处,她又想起方才所思之事,不禁道:“以唐总管之能屈居岳府处理这等琐碎之事,当真是有些委屈,可有想过出去闯荡一番……”

    话未尽便被打断:“少雲是有何不妥之处,或是有人对小姐说了什么,让小姐对少雲蒙生厌弃之心?”

    见他受伤委屈的神情,岳怡珺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唐总管处处周全,这段日子多亏有你主持大局,我心生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厌弃!千万别多想,正因为感念于心,才觉得做这些事委屈了唐总管。”

    他面色稍缓:“少雲自幼孤苦,若非老爷,又何来今日的唐少雲,再说为小姐做事没有委屈一说,少雲甘之如饴。”

    这么直白话让她一时无所适从:“是我唐突了,不该说这些。”

    “小姐无需自责,少雲明白了小姐的心意,只会欢喜。”

    这话怎么这么引发歧意?岳怡珺避开他灼灼目光,低头假装看手里的账册:“你不怪罪就好。”

    “小姐明晚有安排吗?”

    “没有,有什么事吗?”

    “如此,少雲可否请小姐赏脸出府赏灯会。”

    她有些迷糊:“灯会?”

    唐少雲温言提醒:“明晚是小年夜。”

    她恍然大悟,近来真是忙昏了头,方才说了明晚无事,总不能改口,倒是骑虎难下了!

    次日傍晚,一辆马车从岳府出发,由于出行人多,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天黑透了才到达灯会现场。

    仆人将马车停在碧湖边,唐少雲率先出外等候,待岳怡珺下车时欲伸手扶她,不料她自己干脆利落地跳下来,唐少雲眸色微黯,并未多言,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二人沿着湖边走,来此灯会的人很多,唐少雲不敢大意,深怕有人冲撞到她,或一不小心走散了。岳怡珺在途中猜谜赢了一盏制作精美的兔子灯,后来又看中一盏鱼跃龙门,冥思苦想不解其谜底,见她实在想不到,唐少雲才适时为其解惑。

    岳怡珺伤感地看着那盏鱼跃龙门的花灯,联想到了孟缙,那本该飞龙在天的人却……深宫似海,等级森严,她无从打听,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

    唐少雲见她神情怅然,担忧道:“小姐可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

    她摇头:“这盏灯是你猜中的,给你吧。”

    唐少雲眼神一亮,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拿着。有女子拿着糖葫芦自身旁走过,他看了眼不远处生意火爆的小贩,对岳怡珺道:“小姐可要吃糖葫芦?”

    “不了,我又不是小姑娘,让人瞧见岳家家主在街上啃糖葫芦,像什么样子?”

    说着向前走去,至一处摆放诗文佳作的地方停下,以往孟三郎的作品都会出现在这些场合,而今……

    她已没有再赏灯的雅兴,便对唐少雲道:“有些困乏,我们回去吧。”

    唐少雲目光微深:“既如此便回吧。”

    路途中,唐少雲从怀里拿出一串糖葫芦给她:“这里无人看见,小姐可以尝尝。”

    岳怡珺心中讶异,从他手里拿过糖葫芦:“唐总管有心了。”

    “小姐还年轻,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她回以微笑,咬了一个糖葫芦含糊道:“唔,很甜!”

    他目光恳切:“小姐以后别再唤唐总管,唤我的名字可好?”

    她不置可否:“那你也别唤小姐……”

    “怡珺……”

    她只觉才吞下去的糖葫芦堵在嗓子眼,顶着迫人的视线,硬着头皮道:“少……少雲。”

    垂眸避开他愉悦专注的目光,只盼早点到家,结束这熬人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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