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夫君?

    深夜,断崖。

    风声凄厉,深渊万丈。

    忽地,崖边峭壁伸出了一只手,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爬了上来。

    她用灰旧的袖子抹去眼角的污血,瞥了一眼黑不见底的悬崖,素来寡欲平淡的眸子掠过一丝失望。

    这是余默今日第十三次寻死。

    显然,又失败了。

    浑身的骨头都碎裂了,余默只好在崖边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只是吹了会儿凉风的间隙,她满身的污血已褪却不见,露出白得泛冷的脸。

    细眉清淡,眸如烟波。美则美矣,只是没有一丝人气儿,浑身泛着淡淡的死感。

    待身上的筋骨又连接起来,余默起身舒展了下腿脚,往家的方向走去。

    穿过狭长的巷子时,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肩头。

    余默仰头看了一眼夜空,繁星漫天。已经连着三日了,除了这条巷子下雨,其他地方都是晴天。

    一,二,三……

    余默心里默数着。

    只要她踩过九个水坑,就可以到家了。

    五,六,七……

    踩到第八个水坑时,余默的脚脖子忽然被拽住。垂首一看,一只修长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脚脖子,手的主人披头散发缩成一团。

    寡淡的眼眸并未漾起一丝波澜,余默抬脚使劲往后一拖甩掉了那只手,继续往前走去。

    八,九,十……

    眼前的水坑竟愈踩愈多。踩到第八十一个坑时,那只手又拽住了余默的脚脖子。只是这次,它不再披头散发,而是露出了一张脸。

    眉似青山,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眼眸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是个漂亮的鬼。

    余默心里默道。

    她生来体质阴寒,自小便容易招鬼。寻常鬼飘忽无形,只有高阶鬼才能化出具象的形体。余默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漂亮的高阶鬼。

    不过,鬼终究是鬼,活人是不能与它长久对视的。

    撇开目光,余默视若无睹地越它而去。

    只是没走几步,脚脖子再次被拽住。余默平静地甩开,再走。那鬼不依不饶地又拽住,余默一脸淡定地再甩开……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第一千零八次被拽住时,余默烦了。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那只鬼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情甚是委屈。他的唇角动了动,似是有什么话想对余默说。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帮不了你,”余默不假思索道:“我只看得见鬼,但听不见鬼说话。”

    “娘子,你莫不是忘了为夫?”

    耳边传来男子的声音,干净清澈,像雨滴落在屋檐般。

    余默前行的背影忽地怔住,她转身望向他:

    “是你在说话?”

    活了二百余载,她见过的鬼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可她从来都听不见鬼说话。

    听到她的回应,那鬼的眼眸急得似被落石惊扰了的湖面:

    “娘子,你莫不是忘了为夫?”

    余默眉头微蹙,挥了挥衣袖甩开他:

    “你认错人了,我的夫君另有其人。”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巷子,并未看到身后那只鬼唇角意味不明的笑意。

    换了身干燥的衣袍,余默躺在坚硬的船板上,眼前蓦地浮现出今夜跳崖时,鬼差那张万分不耐的脸:

    “姑奶奶,求你别再寻死了!我们当差的公务很忙的,你这一个月让我白跑了三百四十六趟!有这功夫我都能做一年的业务了!”

    “谁让你不带我去阎罗殿。”她冷眼看着鬼差。

    “哪里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鬼差急得被风吹歪了嘴。

    “为何不能?凡人寿数不过几十载,为何唯独我活了这么久?”余默死死盯着鬼差的脸。

    鬼差嘴角嗫嚅了两下,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身形晃了晃,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了。

    不死不灭二百余载,到底是何故?

    今夜的余默再次失了眠。

    “咚咚咚——”

    外头忽然传来手指敲击木板的声音。

    余默盖住耳朵,装作听不见。

    “咚咚咚,咚咚咚——”

    敲击声忽然急促起来,惊起一阵夜鸦鸣叫。

    余默不耐地坐起身,打开身前的小木窗。那只鬼一身苍青色长袍坐在雨中,竟隐约有些遗世独立的寂寥。

    见余默开了窗,他头顶的雨忽然不落了。双眸一弯,他冲着余默笑了笑:

    “娘子的家,便是这叶扁舟么?”

    余默瞥了一眼船头湿哒哒的水迹。她已不记得自己在这只小船上住了多久,只觉此身无所寄,飘到哪儿便是哪儿吧。

    “下去,莫要喊我娘子。”

    “娘子的家中并无夫君。”那鬼仰头看着她。

    “你下不下去?”余默穿着里衣冲了出来。

    “不下。”他道。

    “扑通——”

    他刚说完,背后就被人狠狠一踹,整个鬼身都落了水。

    “娘子……这是……谋杀亲夫……”

    那鬼在湖中胡乱扑腾着,看样子似乎不会凫水。

    呵,怎会有鬼被水淹死?

    余默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袭苍青色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直到湖水将他的头顶彻底淹没,寡淡的眼眸动了动。

    “哗啦——”一声,余默跃入水中。

    夏夜的湖水带着寒意,愈往深处游愈发感到刺骨。余默在水中寻了半刻,并未见到那只鬼。

    是自己想多了,鬼怎会被淹死?他怕是早跑了。

    正欲游回水面,双脚忽地被一股力量扯住。余默往身下望去,并未看到任何类似水草的牵绊之物。她使劲蹬了蹬双腿,可愈是用力,那股力量便愈发沉重,直至像一个牢笼般将她死死困住。

    肺腑胀痛得几近爆炸,窒息感愈来愈明显。余默眼前一黑,身子缓缓坠了下去。

    醒来时,余默躺在船篷之中,被窝将她的身子紧紧裹住,身旁的暖炉正冒着腾腾热气。

    “你醒了?”

    耳边传来男子好听的声音。那鬼正坐在暖炉旁,苍青色的衣袍半湿半解着,隐隐露出胸前紧实的弧度。

    “你救了我?”

    余默的声音无起无伏。

    那鬼并未回应,只是撑着下颌静静地望着她,狭长的眼眸含着深思。

    “你的命可真大。”

    余默瞥了他一眼,撑着船板正欲起身,却脚下一绊往他身上扑过去,恰好扯下他微开的衣襟。

    “光天化日之下……娘子如此急不可耐,怪让为夫害羞的。”

    那鬼半侧着脸不看她,耳根竟起了些许红晕。

    余默眸色微敛,紧紧凝视着他的胸前。他的胸前开着一株血色曼珠沙华,妖冶又狰狞。

    只有生前被人掏了心,死后胸前才会被烙上一株曼珠沙华。

    似是感受到余默炽热的目光,那鬼的耳根愈发红了。

    不动声色地起身,余默披上外衣走出船篷,撇下那只一脸讶异的鬼。

    “天亮了,你可待到今夜弦月初生时再走。”

    余默望着逐渐喧闹起来的白日,她知道鬼都惧怕日光。

    “不过,我回来时你必须消失,否则我就找鬼差收了你。”

    说完,余默转身向日光最浓处走去。

    去东街转了一圈,余默并未用早饭,而是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什。匕首,棒槌,鸩毒,火药……

    今夜,她必须要再见一次鬼差,逼他说出那句未完的话。

    坐在断崖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第一抹月光洒在树梢。余默脱下碍事的长袍,站在崖边往下望去。

    她早已习惯凝望深渊,即便眼前是无底的黑暗,寡淡无欲的眼眸依然平静无澜。

    “你要做什么?”

    身后传来那只鬼如水的声音。

    “关你何事?”

    余默并没有回头,她只身立于崖畔,单薄的身子几近被黑暗吞噬。

    见余默如此冷淡,那鬼霎时一脸委屈,声音如泣如诉:

    “娘子今晨尚与为夫情意绵绵,怎生天黑了便翻脸不认人了?”

    情意绵绵?她怎么不记得。

    余默清淡的细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鬼差便会来此,你确定还要跟着我么?”

    言罢,余默身子一倾,决绝地往崖底跃去。

    疼痛爬满全身时,余默看到两个手执镰刀、一白一黑的鬼差出现在面前。

    “我的姑奶奶,你又想咋地?”白鬼差的脸煞白煞白,嘴被夜风吹得歪歪扭扭。

    “上次你的话还没说完。”余默对着白鬼差身后的黑鬼差说道。

    “什么话?”黑鬼差黑着一张脸。

    “你忘了?”余默冷脸道。

    “你上次问的是我,他什么都不知道。”白鬼差飘到余默面前来。

    余默扭头看向白鬼差,有些疑惑。

    “你……你是个脸盲?”白鬼差的歪嘴蓦地咧得老大,笑得鬼身乱颤:“小白我在阎罗殿当差千年,还是头一次见人分不清我和老黑!”

    “将上次的话说完。”

    余默沉着一张脸,她不晓得此事有何可笑,只觉白鬼差不是无聊至极,便是有意回避话题。

    白鬼差收敛笑意,道:

    “无可奉告。”

    话音刚落,一白一黑两个影子便摇摇晃晃消失了。

    余默盯着两只鬼影消失的地方,抬起僵硬的胳膊,将怀里的一包鸩毒倾倒在口中,苦涩瞬间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只是须臾间,她便感到五脏六腑在消融。

    “姑奶奶,你能别折腾了吗?”

    很快,白鬼差又飘了回来,俯着轻如柳絮的鬼身望着卧在崖底七窍流血的余默。

    “告诉我,为何我活了这么久?”

    余默的声音充斥着血腥味儿。

    白鬼差煞白的脸显出一丝犹疑。他忽地想起上次险些道破天机时阎老大那张恶狠狠的脸,背脊一凉,准备再次隐遁。

    “你若再走,我便年年月月时时刻刻想法子召你出来。”

    余默撑起身子,此刻她脸上的血迹已经消失无踪。

    白鬼差鬼影一僵,若再被余默这么胡闹下去,今年他的业绩又得垫底了。千年一次的轮岗眼瞅着就在近前,届时他怕是……

    “算了算了!”白鬼差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告诉你又如何?”

    余默眸光收紧,直视着白鬼差的脸。

    白鬼差鬼鬼祟祟东瞅西瞅,确定四下无人后,伏在余默的耳边低声道了几句,那一字一句在余默寡淡的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二百年了,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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