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载沧海桑田,目睹身边至亲至爱次第故去,而徒留己身不死不灭……只有生前穷凶极恶之人,才会受此天谴。”
白鬼差唏嘘一声,歪嘴飘出阵阵阴气。
穷凶极恶之人么……
余默死寂的眼眸裂开一道口子,一段带着血腥气息的记忆自遥远的深处汩汩涌出。
“那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痛苦的孑然一身?
“助十只孤鬼了却前世遗憾,如此你便能步入轮回,只是……”
“只是什么?”余默的声音里是少有的急切。
白鬼差忽地没了声儿,死鱼眼般的眼珠子惊恐地瞪着余默的身后,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娘子让为夫好找。”
耳边传来如水的声音,叮叮咚咚落在夜色中,余默往身后望去。
那只鬼倚着崖底的一株枯木,月光洗涤着他垂散的墨发,恍惚间余默竟觉得他的周身散发着柔光。
“你怎会在此?”
他不怕鬼差勾魂么?
余默回头看向白鬼差,可白鬼差不知何时已经溜走了。
“当然是担心娘子啊……”那只鬼言语尽是柔情,唇角却含着若有似无的深意。
余默颤颤巍巍地从杂草中爬起身,满身泥泞地走到他的身前,一把拉开他胸前的衣襟,露出那朵血色妖冶的曼珠沙华。
“你生前有什么未了的遗憾?”
她紧紧凝视着曼珠沙华红得滴血的花瓣,仅仅一日它便比昨日多生出一瓣。
“遗憾?”那鬼没有丝毫昨日的羞涩,直勾勾地盯着余默:“娘子要帮我了却前世遗憾么?”
“是。”余默没有迟疑。
“娘子当真愿意帮我?”那鬼挑眉。
“告诉我,你的遗憾是什么?”余默道。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生前未能同娘子圆房,算不算?”
余默放下他的衣襟,神色淡然:“我可以帮你。”
“娘子你……”似没料到她会如此爽快地答应,那鬼忽地又羞红了脸,指尖轻轻点了点余默的锁骨。
“不过……”余默的眸光从他的指尖淡淡掠过,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你记错了,我不是你的娘子。”
她曾听说世间有一种艳鬼,因前世为情所困,故死后逢人便喊“夫君”。若听到其呼唤且回应了的,便会被勾了魂去。不过,她只听说过女艳鬼,竟不知世间还有男艳鬼。
“若你不是,那我的娘子又是谁呢?”
“我可以助你找到前世真正的娘子,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余默道。
“观霁,”那鬼笑意温柔:“我……名唤观霁。”
与观霁在小舟狭窄的船篷中挤了一夜,余默终于熬到了天色微明时。披上单薄的外衣,余默弯腰走出船头,衣袖却被人从身后扯住。
“娘子去哪儿?”
乌篷船头露出观霁苍青色的袍角,他勾着她的衣袖,修长的手指在晨光下泛着焦灼的青烟。
“松手。”余默眉头微蹙。
“娘子去哪儿?”观霁拽得更紧了。
“去寻你正经娘子的消息。”
她要去县衙架阁库翻一翻渝州地方志,或许能从中寻到有关观霁前世的蛛丝马迹。
渝州是个小地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千年来县衙编修都勤勤恳恳修撰地方志,以致于上至陨石星落洪水旱灾下至小门小户娶亲丧仪都被一一记载在册。
年少时余默对此分外嗤之以鼻,认为县官全然是在做些隔靴搔痒于民无益之事。但如今竟阴差阳错助了自己,想起来着实讽刺。
本以为递上预约册子便能顺利进去,可余默走到县衙门口时却被两个面露凶相的衙役利刃相向。
“大胆刁民,架阁库重地岂是尔等小民可以随意进出的吗?”
余默抬头瞥了一眼头顶高悬的牌匾,上头书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字——“谋百姓福泽”。
“县官修撰地方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余默伸手指了指牌匾。
守门衙役面色又青又红,抄起大刀便要赶走余默。
眉间微褶,余默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腰间,那里藏着她新置买的药粉。
“官爷勿恼。”
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苍青色的身影,观霁手执一把青竹伞缓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时,他从袖中拿出两袋鼓囊囊的钱袋子,置于衙役朝上的手心。
“拙荆困于内宅没见过世面,还望二位宽谅。”
余默眸中掠过一抹讶异之色,寻常人也能看见观霁么?
瘦高个的衙役嘴角一歪,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斜乜着眼望着观霁:
“你又是何人?”
“在下观霁,是县官千金的好友,还请官爷通融通融。”观霁面不红心不跳,似乎真有其事。
“你?”衙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何人敢拦我观霁哥哥?”
朱漆大门后走来一容貌俏丽的女子,瞥了一眼余默后,便三两步走到观霁身侧挽住他的胳膊,但也只是触碰一下便又放下。
有了县官千金相助,余默顺利入了架阁库,但她心中颇为不安。那县官千金此刻正面色苍白地躺在架阁库的一角,丝毫没有方才的鲜活之色。
“你对她动了什么手脚?”
“娘子为何这般凶我?”观霁放下手中的书卷,眸底波光粼粼。
“你可知如此会折了她的阳寿?”余默紧紧盯着他。
“若能对娘子有所助益,此等凡人折点阳寿又如何?”观霁眸底的粼粼水波消失不见。
果然如她所料。
余默不动声色地掩住眸底异色,不再追问。
在架阁库寻了许久,余默始终未翻阅到渝州关于观姓人家的任何记载,她甚至有些怀疑观霁是否是只土著鬼。
“你是渝州人士吗?”
“为夫是土生土长的渝州人,在此生活已逾二百年。”观霁道。
二百余年,难道她与观霁生于同一时代?
“你生于何时?”余默问道。
“熙元三百一十二年。”观霁望着余默。
熙元三百一十二……观霁只比自己早出生五年!
余默百年死水般的眸底泛起一丝波澜。
可她却不记得当年渝州有观氏一族,难道观霁出身小门小户,所以她才不知?
正暗自思忖间,墙角的县官千金发出蚊蚋般的吟哦声,似是醒了。
“观霁哥哥……”
“眉儿身子可有不妥?”观霁缓缓踱步至县官千金身前,一脸柔情地俯视着她,仿佛方才冰冷的话并非自他口中说出。
“眉儿无碍,只要能为观霁哥哥尽一份绵薄之力,便是死眉儿也心甘情愿。”县官千金含情脉脉地望着观霁。
“眉儿……”观霁伸出手,指尖几近要触碰到县官千金的脸颊。
余默瞥了一眼观霁,那双狭长的眸子深情款款、蛊惑至极。
艳鬼多情,处处撩拨,掌控人心。她虽无意阻止他二人浓情蜜意,但若县官千金因观霁而生出什么是非,会很麻烦。
向前一步,余默挡在了二人之间:
“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县官千金满眼警惕地盯着余默,神色分外不悦:
“这是我与观霁哥哥的事,与你何干?”
“观霁哥哥?你可知他是……”
余默的话尚未说完,架阁库外忽然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小姐就在里头!”
“快!将小姐从里头拉出来!”县官的声音打着颤。
“老爷,那东西也在里头……”有人提醒了一句。
县官的声音更是颤得厉害,他乞求般地对身旁一人道:
“大师,求求您救救我女儿,要多少银子我都给您……”
大师?
余默眸色一冷,疾步踱至窗前,伸手戳了个洞向外望去。
外头黑压压站着数十个手持利刃的官兵,为首的是渝州县官,他的身旁是一个身着道袍发须灰白的老道,手上拿着一把粘满符纸的黑剑。
余默尚未来得及看清那老道的模样,一支利箭便冲着窗纸上的洞射来。余默身形一闪,箭尖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旁人见此情形皆会后退,你倒是拼命往前凑。”观霁的声音从身后不痛不痒地飘来。
“该后退的是你。”
余默拔出嵌入木柱的利箭,上面贴着一道写满血色篆文的黄色符纸。
观霁垂眸望着符纸,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屑从眸底掠过,再抬首时却神色慌乱地后退半步:
“这可怎生是好,符纸被修为高深的道士下了咒!”
余默刚想说些什么,架阁库外又传来老道的声音:
“放箭!”
“别……别放箭!大师,本官的女儿还在里头!”县官大呼道。
“正是因为大人的妇人之仁,才给了这脏东西可乘之机。放箭!”老道声音沙哑而冰冷。
霎时箭如密雨般穿窗而过,身前的书架被射成筛子,摇摇晃晃几乎散架。
余默眸光微敛,若任凭外头如此下去,怕是他们都要变成这方书架。她自己倒不怕死,只是……
望向身旁的观霁,他正紧挨着县官千金,双肩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好歹也是一只百年老鬼,竟如此之弱。
余默轻叹了口气,一个箭步走到县官千金身后,在她耳边低声道:
“想救你的观霁哥哥吗?”
“想。”
“那就配合我。”
话音刚落,余默便一手扣住县官千金后脑勺,一手执着利箭,将箭头对准她的脖颈,一脚踹开架阁库的木门。
“县官大人,小女子不过是想入架阁库一览渝州的千年历史风光,您若执意置我于死地,那我只能先送您的千金归西了!”
余默立于门前,日光落在她的衣袍上,在身后投下一个纤长的影子。
“停箭!停箭!”县官张开双臂挡在箭矢前。
“爹爹……”县官千金哭得梨花带雨。
“女侠有话好好说,莫要伤着无辜之人。”县官恳求道。
“怎么是个女子?那个东西呢?”老道一脸疑惑地望向余默,余默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脸上刻着无数狰狞的疤痕,如一道道蜿蜒的山刃将一团腐肉四分五裂。
此人竟比观霁还鬼气森森,可他身上明明是活人的气息。
“大师所谓何物?库中只有我与县官千金二人。”
余默不动声色地往右挪了一步,挡住门前射来的日光。此刻观霁正站在她的身后,但不知为何,在场之人又都看不见他了。
正是此时,老道手中贴满符纸的利剑颤抖起来,那些符纸皆随风摆动。
“那东西就在后面!”老道厉声道。
一道剑光破空而出,直指观霁。余默见状,猛地推开县官千金,身子一倾挡住利剑。
冰冷的剑尖刺穿心脏,那些古怪的符纸在碰到余默的鲜血时瞬间化为灰烬。
撕裂之痛从经脉渗入四肢百骸,余默无力地往后倒去。在即将落地之时,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腰。
观霁一脸愕然地望着余默,狭长的眸子疑惑而迷茫。日光落在他苍青色的衣袍上,他的周身升腾着灼热的青烟。
老道的利剑非同寻常,余默胸前的血拼命涌了出来,丝毫不似往日片刻便止。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当耳边响起县官千金惊恐尖锐的嘶喊时,余默看到架阁库的门扉后落着一册敞开的地方志,泛黄的纸页上只写着一行字。
观霁,罗家幕后掌权人,熙元三百三十二年横死于暮秋雨夜,无妻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