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儿,默儿……”
昏昏沉沉之间,余默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唤她。颤抖着睁开眼,她看到一个欣长的身影自林间深处走来。
如茂林修竹,带着山间晨雾的清新气息。
余默痴痴地望着这张清隽的脸,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她都渴盼着他入梦。
“默儿,你何时来见我?我等了你二百年了……”
那人望着他,浅笑依然。
“快了,快了,等我。”
余默伸出手臂想去触碰他,那人却忽然冷下脸来:
“那件事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这点小事默儿都不愿为我做么?”
心下一慌,余默急声道:
“愿意!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再给我一点时间……”
“若办不成此事,祖父是不会允许我娶你的,你知道我是多么欢喜你……”
那人说完,转身便走向迷雾迭起的丛林深处。
“别走!别走!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说,明笙……”
心口一疼,余默猛然从梦中惊醒。
晨雾缭绕的山林已然不见,入目的是狭窄的船篷,还有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观霁侧撑着身子望着她,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明笙是谁?”
余默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直至看到胸前包裹的纱布,才恍然想起她刚经历过一场劫难。
“我睡了多久?”
她没有回答他。
“不久,也就十日。”
他没有继续追问。
“十日?!”
余默讶异地望着纱布上沁出的血迹。若是以往,这点小伤不消半柱香便会自行愈合,为何这次竟拖了十日之久?
“鬼差来过吗?”忽地想起什么,余默抬首。
“未曾。”观霁回道。
未曾……这便意味着此次受伤虽不足以致命,但她却要如常人一般慢慢愈合。余默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望。
“是你带我离开的架阁库?”
“若不是我,娘子以为是谁呢?”观霁的脸往前凑了凑,神情玩味。
“你能从那老道剑下全身而退?”余默眸色一沉。
“是。”观霁答得轻描淡写。
似是觉察到余默凝重的神情,他忽地“扑哧”一笑:
“这种胡话娘子也信?我们之所以能侥幸逃脱,全因眉儿对其父以死相逼。”
余默狐疑地望着他,心中揣度着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
“咕咕——”肚子响起不合时宜的噪音。
“饿了?”观霁眉尾微挑。
“无碍,睡一觉就好了。”余默不甚在意。
“外头炖着鱼汤,喝点儿?”
余默尚未来得及说“不”,观霁便起身走出了船篷。透过船帘的罅隙,她看到船头置着一顶炉子,炉子上的瓦锅正冒着腾腾热气。
鱼汤香气醇厚,奶白的汤汁上点缀着几点青翠的葱花,甚是诱人,但余默寡淡的眸子却无动于衷。
这百年间她几乎都不曾进食过,既然有了一副不死不灭的躯壳,又何必再食五谷?
太麻烦。
可对面的那只鬼却已将一碗鱼汤下肚,鱼汤的热气浸润得他少了一份鬼气。他将余默身前的瓷碗往前推了推:
“今日的鱼汤甚是鲜美,娘子尝尝。”
“鬼也要吃饭?”余默寡淡的眸子生出一丝不解。
观霁搁下手中的汤匙:“自是不用的。”
“那你……”
“人间烟火气,最抚孤鬼心。”
他的话音刚落,余默便感到唇边一热。观霁执着他的汤匙,在她的碗中舀了一勺汤渡入她的口中。
温热的鱼汤顺着咽喉缓缓而下,久违的食物香气令余默死寂百年的心微微一颤。
接下来的一连数日,余默都在昏睡。不是她不想起身,而是胸前的伤口实在疼痛难安。观霁一直待在船上,她睡觉时他便坐在船头望着流逝的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浮云散去,阴翳了多日的天终于响晴。是夜满月降临,月华如水。
睡意朦胧中,余默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声。隔着沉重的眼帘,她看到那抹苍青色的身影靠了岸,从船头走了下去。
他要去哪儿?
余默心下一疑,忍住疼痛勉强撑起身子,来不及披上外衣便跟了过去。
观霁的脚步时急时缓,余默伤未痊愈跟得很吃力。只是拐个弯儿的功夫,那抹苍青色便消失在街角。
已是三更时分,街巷铺门紧闭、空无一人。余默站在空旷的街道上,视线四处搜寻着观霁的踪迹。
今夜的月色尤为明亮,余默甚至能看清道旁砖瓦上风吹日晒的裂缝。
几只惊鸦掠过天际,周遭忽地暗沉下来,原本明亮的圆月变得艳红,似能滴下鲜血。
一阵巨响撕开夜幕,倏忽间圆月之下竟落起雨来。
余默紧盯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眸光微敛。不过片刻的犹疑,她便向前踉跄奔去。
重重雨雾之中,她看到了一张略微熟悉的脸。
疤痕错节,纵横满脸。
这是……前些时日要杀他们的老道?
老道手执黑剑,黑剑上明黄色的符纸在雨雾中泛着诡异的光。他的对面飘着一袭苍青色衣袍,观霁立于血色圆月之下,狭长的眼眸血红。
“终于找到你了,罗家先祖。”老道嘴角邪笑。
“豫门百年清誉,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观霁血色的眼眸掠过一丝不屑。
“东西?就你还配称人为东西?畜生不如的死物!”老道怒道。
“猖狂!”
一团模糊的青影闪过,观霁已至老道身侧。青色衣袖一挥,老道便被甩出一丈多远,手中黑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星火。
老道颤巍巍地爬起来,满脸的疤痕扭曲成一团:
“不过是无法步入轮回的孤魂,你还当自己是两百年前那个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罗家先祖吗?”
老道言罢,将剑尖对着手心一划,那黑剑触及人血后剧烈颤动起来,连带着被它划出的星火也窜得老高,将观霁团团围住。
观霁立于火中纹丝不动。夜幕下落着倾盆大雨,但怪异的是,这雨竟浇不灭他周身的大火。
“你便是用此法散灭了那些孤魂么?”观霁的长眸冰冷而妖冶。
“是又如何?能为我豫门的无量功德炉魂飞魄散,它们应当感激涕零!”
老道口中念诀,身前的火势愈发迅猛起来,竟隐约凝结成一个布满符文的巨大炉鼎。
“就差一点了……”老道仰头望着炉鼎,浑浊的眼珠露出无尽的贪婪:“只要罗家老祖也入了我的鼎,我豫门便大业已成!”
他猛挥黑剑,炉鼎自上而下直冲着观霁压来。
“轰隆隆——”
炉鼎落地,震起一片碎石。
观霁不见了。
炉鼎稳稳地立于街巷中心,夜幕中的雨大而疾。
忽而,那雨点化为万千黑气,狠落在鼎身上,炉鼎剧烈地晃动起来。
“砰——”
炉鼎炸裂,化作点点火星,被乱雨顷刻浇灭。
观霁从雨中踱步而来,一步一步走向老道。每走一步,他脚下的黑气便浓上一分。
“你怎么会……怎会有孤鬼无惧无量功德炉?”
老道惊恐地望着逐渐走近的观霁,恐惧爬满了狰狞的脸。
“雕虫小技。”
轻蔑一笑,观霁掐住老道的脖颈,黑气从老道的七窍中钻入,老道浑身痛楚地抽搐起来,片刻后便化为一滩脓水。
观霁看着空荡的手心,一脚踩上地上的脓水,血色的瞳孔愈发妖冶。黑气还在弥散,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似是要将周遭的一切吞噬干净。
余默立于一方废弃的断壁残垣后,寡欲平淡的眸底动了动。
观霁,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圆月几近被最后一缕黑气挡住时,余默提起衣袍用尽全力地向观霁跑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观霁缓缓转过身来,在看到余默的刹那,眸底的血色浓上了三分。
“你来了。”
他的语气虽柔情万千,可余默却分明在他的眸底看到了强烈的杀气。
心头一紧,余默还是冲了上去,一把扯下他胸前的衣襟。
月色之下,那株曼珠沙华疯了似的生长,花瓣藤蔓般爬满观霁的胸前。
眸光紧紧锁住曼珠沙华血色欲滴的花瓣,余默的眸底闪过一丝凌厉。
他根本不是什么以色撩人的艳鬼,而是一只即将抑制不住怨气的恶鬼!
只有砍断曼珠沙华的花瓣才能抑制住他的怨气。余光一扫,余默提起地上老道的黑剑便向观霁胸口的妖花刺去。
一双修长惨白的手握住剑刃,剑尖在观霁的胸前堪堪停住。
“你凭何杀我?”
观霁的声音寒冷刺骨。他一把捏住余默的脖颈,用力地将她压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
剧烈的撞击牵扯到胸前的伤口,余默一阵恶心,一口腥甜的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望着余默唇角残花般的血迹,观霁狭长的眼眸一滞,竟猛地吻了上去。
不,不是吻,是舔舐,他在舔舐她口中的血迹!
舌尖撬开她的唇齿,他的舌冰冷如蛇,扫荡着她口腔的每个角落。
巨大的惊骇在余默的眸底翻涌,她撑着双手想推开他,可她被他狠狠抵在墙上,根本无法动弹。
不知吻了多久,直到她口中的最后一丝血腥味被舔舐干净,观霁才缓缓放开她。
夜幕下,骤雨停歇,黑气消散。观霁胸前的曼珠沙华停止了生长,血色从眸底褪去,狭长的眼眸恢复了清明。
余默死死盯着观霁,纵使心中惊涛骇浪,面色却依然如一潭死水般沉寂:
“醒了么?”
观霁背过身不看她,余默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嗯。”他的声音淡淡的。
“你根本无惧老道?”
“嗯。”
“那日也是你将我从架阁库带走?”
“嗯。”
“你前世根本就没有娘子。”
观霁声音一顿,但还是回道:
“是。”
“所以……你前世真正的遗憾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观霁转过身来望着余默,狭长的眼眸眸光复杂:
“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