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焰真的讨厌这个地方。

    他一点一点的坠入矿底，看见头顶的光亮一点一点被吞噬，只剩下阴沉的地底。脚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悬空感消失，他松了一口气。每次进入矿场的时候，那种缓慢的坠落感，像是一把钝钝的刀，一刀一刀的磨着他的神经。叫人倍感压力，神志不清。

    他解开绑在腰上的绳索，拿起丢在地上的矿镐。

    这里只有他一人开采。因为这里处于矿场的深处，矿石稀少又难以挖掘，别的矿工都不愿过来，任务推来推去，最后留给褚焰。

    那是他们不识货。褚焰嗤笑一声，只认识那些浅显鲜艳的矿石，那些金絮其外的东西又怎么能做出真正有用的器具，不过是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而已。这里的矿工，这里的矿主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人，将真正的宝物弃之如履，捧着俗世的石头，吃着沾着他们鲜血的食物。

    只有这些，褚焰盯着地上墨色的石头，拿起一块，往墙上一擦，一道耀眼的火光闪现，映亮他的眼眸。只有这个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可以摧毁一切。

    矿镐狠狠钉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的凿着。每次上工完成之后，都要上交一定数量的矿石，这边矿石稀少，所以他们恩赐般的允许褚焰可以少上交一点，但是，也不能太少。不然，就不会发放霉点馒头，瘸子就会饿着。

    那些东西真的不好吃，水里会混着石子，含在嘴里扎的难受，不小心喝进去的话，喉咙的尖锐感觉，扎的全身都在疼痛。馒头没有一点味道，干巴巴的，一点也咽不下去。但是这些东西不吃就会饿，饿了没有力气干活，不干活没有吃的。简直是一个恶性循环。

    褚焰每天在放风的一会时间，都会偷溜到矿主的住处，他发育不好，人矮的可以，每次蜷在一起，窝在角落里，像是没人要的肮脏小狗。

    没人会想要捡起这样一只小狗，反而还会嘲笑的踹上他两脚，然后嘻笑的离开。在所有人离开之后，褚焰会爬起来，摸到矿主的垃圾场里面。

    褚焰想要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不要的的残羹冷炙。他不想吃那些，丢在地上，连矿里老鼠都不吃的食物了。他好饿，好饿，就算是丢在垃圾桶里面的骨头，他也想捡起来嗦上一口，尝一尝上面残留的滋味。

    明明，外面的大山离得这么近，山上那么多食物，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去采摘，去捕猎？全都是因为这座矿场的原因，褚焰翻遍整个垃圾桶，连渣子也找不出一点，他咬紧下唇，不甘心的回去，一步三回头，越来越想毁了这里。

    好饿，好累，好黑，全世界只剩下他矿镐砸着墙的声音，砰砰砰，哐哐哐，他绷紧了全身的弦。

    头顶微弱的光芒，还不如没有呢，褚焰抬起头，望着这么一点点的天空，给人丝毫希望，但是有不会再多余的施舍一分一毫，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怎么都蹦不出深渊的矿井。

    砰！哐！哐哐哐！

    “瘸子？”褚研站在记忆中的木门外，喃喃一句。

    这个屋子还是这么破。小小一个木屋，褚研不走进去，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小小的，岌岌可危的木床，瘸子和他窝在一起，很难想象，这么一张破破烂烂的床，睡两个人，还能睡这么久，也没有塌掉，也是厉害。

    床上是一层薄薄的稻草，盖住坚硬不平的床板，他们没有被子，只有几身褚焰从矿主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烂的冬天旧衣服。现在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小时候的他会冻得浑身发抖，裸露在外的皮肤冻成紫色，生着冻疮的手连矿镐都拿不稳。

    床的旁边，有一个小木桌，桌子旁边有一个小木椅。这个比床好一点，好歹还是非常坚实的。瘸子每天都会坐在椅子上面，盯着门，数着时间，盼望着褚研回来。

    矿上每天都会死人，矿主早已见怪不怪，死掉的人被草草的拉出去，裹着稻草，丢到山上。褚研那么瘦小，骨子却硬的厉害，怎么打，都不会吭一声。瘸子很怕他哪天回不来，他该怎么拖着一条瘸了的腿，一步一步的爬上山，翻开一个又一个裹着的草席，找到他的孩子？

    每天看到褚研的时候，他的死寂的眼睛就会泵出希望的光芒，他颤巍巍的站起来，哆嗦着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但是只一握就会松开。小时候的褚研手上都是干活留下的硬茧，瘸子的手也像老厝一样，写满时间的痕迹，干枯磨人。褚研怕自己手上的茧子会让瘸子担心，瘸子身体不好，像是一颗极衰的老树，随时都要断裂。瘸子怕褚研看见自己的手，他老了，不再年轻，怕自己的老厝磨到褚焰。

    屋里就这么多的东西，连这么小的屋子，都显得空空荡荡的，寒碜的厉害。

    屋子整体除了门，还有一个没有遮挡的窗。夏天，闷热的风顺着窗户挤满屋子，热的人满头大汗，褚研就这么两件衣服，一件夏天，一件冬天。夏天的汗水浸透衣服，他没有多余的水洗，因为自由，水和食物都牢牢攥在矿主的手里。他只能忍受着酸臭的衣服，沉入阴暗的地底，一个人凿着坚硬的墙壁，一下一下，哐！砰！

    冬天，刺骨的寒风不由分说的扎在骨头上，似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在关节上，叫人动一动都难以忍受。地底的阴冷更是折磨，潮湿冰冷，沾了一身，让衣服湿漉漉的，很重。他每次拉着绳子爬出矿井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一种怎么都爬不动矿井的恐惧。

    好冷，好热，冰火两重天，磨着他的骨头。

    褚研离开这里之后，就再也不想回想这样的日子。好日子过久了，叫他再回到过去，简直是一种莫大的惩罚。

    “爷爷。”他敲了敲门，清喊一声。褚研从来没有叫过瘸子爷爷。他讨厌矿场，讨厌矿工，讨厌矿石，讨厌这里的一切，也讨厌爷爷。

    他很多次都在埋怨爷爷，为什么要让他生活在矿场之上？为什么要让小孩子干这么苦，这么累的工作？他现在不过几岁，应该是玩闹戏耍的年纪，该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而不是现在，阴气沉沉，憎恶丑陋的模样。他大吵大闹，他想摔东西，可是这个木屋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发泄。

    瘸子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皮耷拉的眼睛，沉默的看着褚研。他的眼神中是心疼，是不甘，是悲伤，各种情绪的混杂，唯独没有对褚研的愤怒。他也在怨恨自己，为什么就瘸了？为什么年纪大了？为什么身体不在健康一点？如果不瘸的话，他可以拖着身体，在干几年，反正他已经干了一辈子采矿的工作，也不差这几年。

    “谁啊？”瘸子的声音传来，苍老沙哑。褚研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活了九百多年了，这些作为人类的感情早都被他抛之脑后了，但是，他却还是觉得鼻子一酸。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久违的感觉。

    瘸子死在他九岁的冬天，自此之后，褚研本就昏暗无光的人生，更加黑暗，他记得他后面炸了矿场，杀了那些欺负他的矿工，抓着矿主，把他按在瘸子的跟前，瘦小的身躯泵出巨大的力量，他一下一下的将矿主的头砸在地上，直至血肉模糊。

    矿主腥臭的血溅了褚研一身，他丢下还是温热的尸体，看也不看，头也不回。

    褚研推开了门，看见了瘸子。还是记忆中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盯着门。感受到门的动静，瘸子看向褚研。

    “小焰，怎么回来这么早？”瘸子说，“怎么一下子长高了？哈哈，我就说，你以后肯定可以长高的，男孩子嘛，一下子就窜高了。”

    他乐呵的，颤巍巍的站起来，褚研往前走了两步，掺住他。

    其实褚研一下子没有认出来这是瘸子，记忆中的瘸子好像不像现在这样干瘦，苍老。窝着的手只有薄薄一层皮，堪堪盖住骨头；扶着的胳膊也是如此，瘦的不成样子。

    脸颊两侧深深凹陷，颧骨明显，面色灰白，脸上的皱纹与老年斑层层叠叠，耷拉的眼皮毫无精神，底下掩盖的眼睛灰暗无光，只有看向他的时候，才会带上神采。

    如果不是握着的手还温热，瘸子还有行动能力，褚研都以为瘸子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因为在褚研九岁的那年冬天，瘸子已经死了。他才不愿意相信这个真相，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不要孤苦无依，一人浑浑噩噩。恰好那个时候，他在矿里挖出了一本邪术孤本，凭着绝佳的天赋，自学成才。将瘸子的尸体练成傀儡，在他的心脏里埋了一块极品火石，保证他可以源源不断的为瘸子冰冷的尸体提供温暖。瘸子还保持着生前的一切，褚研自欺欺人的，固执的认为他从未离开。

    不过，褚研相信自己的能力，说回到九岁就是九岁，时间上来说不会出错的。那么现在瘸子的样子，应该是改变时间，带来的蝴蝶效应。

    褚研觉得过程不重要，他只在乎结果。过程无论艰难或者轻易，只要结果是好的，他都可以接受。

    心态就是这么好。

    “今天累不累啊？午饭和晚饭都吃完了吗？不用留给我，我一点不饿。小焰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虽然不好吃，但是没有办法，是爷爷对不起你……”瘸子絮絮叨叨，他每天的说辞都是这样的，毫无新意，褚研听了好几年，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好不容易把茧子磨掉。但是再一次听到，还觉得耳朵痒痒的，但是有些怀念。

    “还好，还好。”褚研笑呵呵的，虽然现在他的修为没了，但是还保留了辟谷的能力，所以，他才不用吃那些坏掉的食物。工作什么的，是褚焰的，关他褚研什么事情？

    “好啊，好啊。小焰，坐，坐。休息休息，爷爷休息太久了，要活动活动老筋骨了。”瘸子拉着褚研的手，想让他坐在椅子上。

    “不用，爷爷，你坐，没事的，当我年轻力壮，可以忍受。”

    “好啊，好啊，不累，好啊。年轻就是好啊。”瘸子点点头，慢慢做回椅子上，手轻拍着褚研。

    气氛回归到了沉默。褚研低头看着佝偻着腰的瘸子。瘸子年轻的时候也是矿工，资历比较老，担任工头。不过那个时候不瘸，拉着小褚研，住在木屋里。一直到三年前，褚研六岁的时候，他的腿被坍塌的矿石砸断，潦草处理一下，竟也神奇的长好，就是瘸了，走路不利索，身体也垮掉了。

    小小的褚研，拉着跟他身高差不多矿镐，接替了瘸子的工作。矿镐一挥，就过去了好几年。

    褚研之前没喊过爷爷，喊的一直是工头；瘸了之后，换成恶意的瘸子，老瘸子。

    哈哈，褚研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就是坏种，从小就会偷鸡摸狗，偷那些背后说瘸子坏话，给瘸子使绊子的人的食物，偷偷给他们的矿镐搞破坏，让他们干不了多久，就会换一把新的，为此，矿主大发雷霆，罚他们用手去挖矿。看见他们鲜血淋漓的手，褚研心中升起报复后的爽快。

    褚研还喜欢往最亲的人身上扎刀子，在看着瘸子隐藏起的悲伤，他会升起隐秘的快感，谁让他就成长在这个地方呢？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会是什么好人呢？从小耳濡目染，他早已黑透了。

    想着想着，褚研回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外的褚焰，他惊讶的挑挑眉，今天的下工时间还没到啊，怎么回来这么早？

    小孩子无声无息的，跟鬼一样，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褚研看，透露着阴气森森。

    “瘸子。我回来了。”他说

    瘸子僵硬着脖子，缓慢的扭过头，看见了门外的小孩。

    “小焰，怎么回来这么早？你怎么变矮了？”瘸子有些疑惑，又缓慢的扭着头看着褚研，似是恍然大悟的说，“我知道了，有两个小焰。一个长大了，一个变小了。”

    瘸子语气笃定，“好啊，好啊，有两个小焰，陪着老头我，满足了，满足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褚研挨得这么近，都听不清了。

    他抬头看着褚焰，笑着做口型，“这就是你说的不信我？”

    褚焰没理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不说话。

    他开始相信了褚研的说辞，相信他是来自九百年后的自己。瘸子是靠灵魂认人的，既然他喊褚研小焰，那就是说明，他们灵魂同源，是同一个人。

    既然如此，那褚焰更加疑惑了，正是因为他了解自己，所以他知道，既然他肯从九百年后来到现在，愿意抛弃已经拥有的一切，那么他一定是带有极深的目的。

    还是杀了他吧，以绝后患。褚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