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回到长安,已是岁末。

    爆竹曈曈,年岁愈催,圣上难得放开了宵禁,长安城中男女老少,有钱的没钱的,如洪水灌道、蜂拥蚁屯。

    自此东市西市通宵达旦,街坊河畔花灯千盏,亮如白昼。

    谢灵犀自荆州归来,心中总有几分不安,本欲去张了然处窥探天机,却听伙计禀报,道因今日发了大笔的赏钱,这人心中愉悦非常,揽杯自胜,醉得不知西东了。

    “真是误事。”

    这人早不喝晚不喝,偏生今日喝起小酒,与她作对似的。更何况小年夜生意这般红火,喝酒怠工更是罪加一等。

    谢灵犀想着,看向身旁长身玉立的郎君,心中千回百转——唯有柳续前世今生痴痴地等着她。

    兴许那天机是靠自己搏出来的,而非三脚猫和尚随手卦算。

    见谢灵犀看他,柳续婉转回了一个笑,善解人意、温温柔柔道:“下回吧。灵犀莫不是忘了,今日是小年。”

    他们所立的酒楼中熙熙攘攘,高台满座,无处不见贵客们穿着金丝名绣的衣袍,举杯掷花,饮酒唱和,共庆新岁将临。

    “我自然不会忘。”

    他们前些日子闹了些龃龉——较真起来顶多只能算她单方面冷落柳续。

    实话说,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时陷入一种莫名的情愫中,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但柳续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谢灵犀可不敢忘,这些天她夫君是如何从她口中“撬出”那段暗室之事的。

    柳续素来豁然,对荆中事并不过分忧虑,倒是常见谢灵犀蹙眉沉思,劳伤心神,甚觉辜负大好青春年华,很不值当。

    听谢灵犀咬紧牙关,不肯卸下,柳续续续笑着捏她的手,“发愁什么呢?那件事情不是解决了么?”

    说得好。

    那针对裴小将军突如其来的异状,被他们四两拨千斤,撂下担子,走为上计了。

    这峰过了定是新的一峰。

    柳续见谢灵犀不答,拉着她几步上了三楼台阁。

    此处登高望远,可见雪覆高瓦、爆竹红火、灯花乍放,那微微暗的一带是曲江,江上浮着无数花灯小舟,如星子垂落。

    一轮明月高悬天上,月影溶溶江水。

    柳续低下头,也凝视了自己的月亮,他伸手抚平了谢灵犀眉间微蹙,似是包揽了一同度过的春夏秋冬,道:“难得好时节,咱们已拜过了灶王爷,不如去一赏灯火明烛。”

    这郎君的眸色映着酒楼中各色新衣,微微发亮,像灶下火苗一般,终于将谢灵犀心上那捧雪融化了。

    她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倒空了,转身披了件绯红的斗篷,团起白花花的毛领,朝柳续伸出手,“那走吧。”

    两人沿着曲江畔踽踽前行。

    “说来,”谢灵犀挽着柳续的手臂,随意捡了身旁摊上一琉璃臂钏端详,“这当是我们第一次同游长安夜市。”

    “是。”

    这话说的便奇怪了,柳续正欲付钱,这下银子滞在半空中,“长安历来宵禁,何来的夜市让我等闲逛?”

    老板是个丰腴鲜亮的美妇人,古道心肠,听罢,为其解惑:

    “郎君有所不知,当今天子仁慈开明,每逢上元花朝,但凡叫得出口的节日,都会开市,届时红红火火,没有人不喜欢。”

    “这敢情好。”

    老板笑眯眯的,“不过……这宵禁呢,自然也有宵禁的好处,其中门道,便不同郎君与娘子深讲了。”

    柳续还欲再问:“那——”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谢灵犀扯着宽袖拉走,拉扯之间,柳续一把握住她的腰,“怎么?其中门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谢灵犀忽觉腰间一紧,垂目一看,上方不知何时钳了只手掌,她素白的脸微微酡红,“什么外人?别瞎说。”

    “那我是什么?内人?”

    柳续见他娘子红了脸,有意戏弄,十分恶劣地张口就来:“都说娘子通读孔孟春秋,怎么连如何称呼自己夫君都不知晓?”

    这是存心刁难。

    谢灵犀挑眉:“你想听什么?外子?”

    “诶!”

    话音一落,这人立马应下了,继而发出疏朗的笑声,终于收敛了这副风流气息,又如潇潇绿竹从善而流:“好了,我不说罢。”

    他指了指路背篓,“好香——喜欢么?”

    “嗯……”谢灵犀定睛一看,一个小姑娘蜷在巷尾,吆喝着一箩筐鹅黄色腊梅。

    她躬下身,轻声问:“几钱一枝呀?”

    小姑娘见来了人,垫着花布坐直了身子,口齿伶俐:“不贵的,娘子你若是多买些,我可以再送您两枝。”

    见她尚有活力,谢灵犀又道:“你自己摘的么?”

    听了姑娘叽叽喳喳讲了她与娘亲今日去折花枝的事儿,道皆是新鲜的。

    唯恐谢灵犀不信,还从发髻间拆出一枝梅,正冒着幽香。

    谢灵犀失笑,“那我全买下啦。”

    她指了指柳续,“我夫君掏钱。”

    小姑娘怎料到遇上这般心善的娘子郎君,千谢万谢,拿了银两,收拾好东西便归家了。

    腊梅实在清香扑鼻,沁人心脾,谢灵犀全让柳续抱着花,自顾自闻着,又揪下一朵,小心翼翼插在云髻上。

    “好看吗?”

    “好看,”柳续弯着眼睛,张口就夸,“我家娘子又好看又心善。”

    谢灵犀道:“我只是喜欢花。”

    并非是可怜人的做派。

    柳续颔首:“骄花配美人,很相宜的。”

    “梅花可不是娇花。”

    腊梅傲雪凌霜,无意争春,在寒冬烈风中也自得一处闲适,哪里能是娇滴滴的花朵呢?

    “是‘骄’不是‘娇’。”

    “好啊!”

    谢灵犀明白这人又在戏弄她了,暗自用着谐音,跟猜灯谜似的,便用力拽了拽他的袖子与其中掩住的小臂,“你如今真是愈发嚣张了柳承之!”

    “哈哈哈哈哈……”

    两人循着路打闹,竟亦步亦趋地走到了初见的墙瓦下,此刻已覆满了白雪。

    其中住进了新的夫妻,尚未出街玩乐,狭小庭院中谈笑的声音要溢出来。

    谢灵犀松懈了眼眶,“一年就这般过去了,真快。”

    上一个冬日是何等的萧瑟呢?才短短一年,就已是截然不同的一处光景了。

    她感慨岁月的无情与有情,明白人在世中的命数果真是不可捉摸的,可即便如此,仍需向上。

    如花如树,生生不息。

    柳续初来长安时,住在杨柳舍中,有一日见到了如飞蝶如繁花的娘子,自此之后便再也抬不开眼睛了。

    “当日你便是从这里掉下来。”谢灵犀指着覆满雪的瓦。

    柳续:“真是罪过,让我娘子受伤了。”

    “……”谢灵犀掩面。

    既然她夫君装起来了,她恍然大悟状:“夫君说的是,我的身体和心都疼得很,你可得赔我些什么呀。”

    柳续垂眸看着她,温言道:“赔什么?”

    面前的陋巷不知何时缀了彩灯,皆亮堂起来,枯草与白雪堆在墙角,混入了一些燃尽的爆竹。

    谢灵犀抬起头,猝然撞进了柳续柔柔生光的眼眸里,夹杂着些微融雪的春意。

    她一时忡然:“我还……未想好。”

    “那日后想到了,再告诉我。”

    “好。”

    ……

    此前游人如织,谢柳两人买了一箩筐的吃食玩物,直至双手实在拎不动了,终于悠悠然上了明月桥。

    桥旁江畔,无数花灯如星子一般散落在河带中,雕画着无数的祝福和祈愿,仙鹤与梅花相拥,一垂一定,游览银河,寰宇九天。

    “放花灯?”

    谢灵犀摇摇头,“不必了。”

    “举世的繁华与美满,我已经见识过了。”

    “你想放么?”

    柳续笑了,接过笔墨,“那我放一盏,劳驾娘子帮我提一下东西。”

    人实在太多,谢灵犀紧紧贴着柳续的臂膀,拎过那一沓箩筐纸袋,探头去瞧他写了什么,却被这人故意偏开了。

    见柳续点上灯,放入河中,不禁问:“你写的什么?”

    “嘘。”

    “秘密。”

    “啊?”

    “那我要看。”

    “知道了就不灵了。”

    ……

    一卷冷风袭来,掀开了无数郎君娘子的兜帽,摊主手忙脚乱收着花灯,两人相携远去,江面属于柳续的那只船散开了,隐隐约约露出几个大字:

    “愿我娘子福寿永康,勿忧虑、忌离别。”

    ……

    又一年。

    柳续擢升户部主事。

    除却去岁荆地那场风波,长安一片祥和平静,柳府又新添了许多物什,欣欣向荣之际,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虽是午时,那人戴了顶乌漆漆的兜帽,看不清面容,只知身量颀长,十分挺拔,举手投足间,更具修养华贵,却渗了些阴郁之气。

    谢灵犀听了婢女传报,随意绾了头发,裹了件外裳便匆匆见客。

    两人对饮新茶,压着声音,不知说了什么,皆是敛了眉目,十分发愁的模样。

    柳枝攀着柱子窃听了半天,未听出什么来,哆嗦着请人去唤柳续,却被白石一把截住,只道“主子的事,勿要掺和为妙”。

    “这可不成,我是万万不能背叛我们郎君的!”

    白石翻了个白眼:“你知道这人是谁么?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萧胤!郎君又没犯事,你怕甚么?”

    柳枝一听,更紧张了,斜着眼往屋里瞥,“你懂什么?!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就更需提防了……”

    “不行,我得赶紧去告诉郎君,莫让这人横刀夺爱!”

    “——你!”

    两人拉扯着,在门口险些撞到了放衙归家的柳续。

    “发生何事了?慌慌张张的。”

    柳枝怪叫道:“那位大人来了!那位……萧大人!”

    “啊?”

    “那个夫人的青梅竹马!”

    “……”

    柳续不慌不忙,他放好书箱,甫一踏进门,便听到谢灵犀冷心冷性地说,“别说了,你这忙,我帮不了。”

    萧胤刚欲说些什么,转头瞧见了柳续,颔首:“承之兄。”

    柳续也回礼,温文尔雅:“前些日子,听闻萧大人失踪了?”

    谢灵犀道:“有人暗算他。”

    据萧胤所说,那日他正与谢父在房中商议荆中事,谈到深夜,门外忽然有贼,乱刀箭镞,欲杀人灭口。

    “后来父亲称病在家,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是,”柳续恍然,“原来是为此事,我原以为父亲是为避朝中党派之争。”

    萧胤接过话头:“二者皆有吧。”

    “我躲在外头数月,销声匿迹,大家皆道大理寺少卿失踪了,说我身死道销的也有,说我失忆被骗的也有。总之,这件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柳续:“凶手是谁?”

    “户部的主事。”

    “?”

    当今的户部主事便是面前的柳承之大人啊。

    萧胤未等柳续开口,咬着牙根,冷笑了一声,神情不似先前那般疏朗,眉压下来,“我开玩笑的。”

    “今日我来是想向灵犀讨教一番男女之事。”

    他站起身来,将通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利若寒星的眸子,朝谢灵犀一作揖:“既然灵犀帮不了我,我便告辞了。”

    谢灵犀揉了揉眉心:“你勿要轻举妄动。”

    后者一摆衣袖,“走了。

    ……

    待人走后,柳续拉住谢灵犀,一脸疑窦:“他在说什么?”

    谢灵犀冷笑:“萧子暄有病,别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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