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谢灵犀仍记得儿时她、兄长,还有诸位玩伴一起游湖的场景。

    当时寸草湖的水比如今高出一丈,湖畔郁郁青青,时常有白鹭沙鸥闲庭信步。

    谢灵均与裴元敬刚刚上了学堂,换上了天青兼鸽灰的书生袍子,颇有一番林上风致。

    那时正逢春夏之交,湖水清且幽深,能瞧见湖心底荡漾的水草,有娘子伸手去摸,却被那藻草钳住,不得挣脱。

    霎时间整只船摇摇欲坠。

    忽而雷声大作,暴雨倾袭,淋风曝雨中,整只湖搅动成一团面糊,坐在船边的几人不慎跌入湖中,而尚在船上的人生怕下一个落水的人就是自己,皆惶恐不安,甚至哭出声来。

    谢灵均见状,忙揽了弟弟妹妹入舱,脱下外袍为其遮雨。而裴元敬二话不说,纵身跳入汹涌湖水,攀着船沿将几人拉了上来。

    谢灵犀是那个默声划桨的人。

    最终有惊无险,云开雨霁,待众人整理好心绪时,发觉已游至湖心,一道蜿蜒的七彩虹桥挂在正当头。

    曾经一处好光景啊。

    ……

    意识回笼,谢灵犀凝目看着面前敛目喝茶的裴谦,终于启唇:“在荆州我遭人绑架,那劫匪欲拿我的性命去要挟父亲,助他行不轨之事。”

    “你知道,我父亲是个高风亮节的人,虽说此事有惊无险,但他受不了官场尔虞我诈,意已不在仕途,索性告病不出,以求家人平安。”

    听完,裴谦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当时晋王遭狼咬了,连夜赶回长安养伤,我那位不知隔了多少亲缘关系的堂兄裴子璋,后来也匆匆回京。”

    他道:“我还以为,这荆州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教人不敢靠近他一步。”

    谢灵犀道:“恶鬼是没有。”

    话说到这个地步,两人终于想起崔家,方才裴谦说的“他们与崔家晋王皆不相同”是何意思?

    谢灵犀正欲开口,便听柳续道:“虽然众人对战争避之不及,但有时候,偏生需要一场战事来结束这些纷争。”

    裴谦放下茶盏,眯起眼睛:“依承之所见,这场仗是非打不可了?”

    “不好说。”

    柳续看向已些许困倦,用手肘支起脑袋靠在茶案上的娘子,柔柔一笑,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你方才说崔家,崔家怎么了?”

    未有实际证据与文书,裴谦不好开口。

    他自小便知谢崔两家的关系便十分要好,甚至曾一起过年守岁,但凭他这些时日四处窥探,还是提醒道:“崔伯父是一个很新潮的人,他所期盼的,或许并非你们所想。”

    谢灵犀道:“我明白。多谢元敬。”

    遂而送客。

    人走后,柳续走过去抱住谢灵犀,将她的头依偎在自己胸膛上,说话声音极小,生怕惊扰了要阖目而眠的娘子,“你未同他说实话。”

    那些什么遭人绑架、无心仕途皆是半真半假、胡编乱造,谢灵犀环住他的脖颈,悄声道:“不然呢?我同他的关系一向很糟。”

    柳续被她逗笑了,抚了抚鬓角的发,拨至耳后,见灯火葳蕤,佳人在侧,“那崔珏的玉坠上究竟是什么?”

    “一只歪头貔貅,背后刻着祥纹。”

    “貔貅?”

    柳续看着谢灵犀起身,虽一脸倦意,目光却是清明的,有如夜中将歇未歇的芙蓉,自泠然中透出一股稠丽。

    他突然喊道:“灵犀。”

    谢灵犀方从屉子中取出什么,回头一瞥:“作甚?”

    柳续也靠在榻上,枕着绣花枕头,衣裳不知何时松松散散,露出褐色的里衣,乃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松散模样。

    他道:“没什么,叫叫你。”

    谢灵犀疑心他把自己当成了某只狸奴,“嗯,唤我,然后呢?”

    柳续自然地弯起了眼睛。

    “然后……?没什么。”

    他接过谢灵犀手中似糖丸之物,放在眼前仔细看,“又是一只貔貅?”

    谢灵犀:“是。”

    “我曾与你说过,这是荆州当日暗室中我拿到的那只。”

    当然,这吐露真言的过程她不愿回忆,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谈起这事不痛不痒的,似乎同平时吃碗饭、喝口水一般寻常。

    反而评价道:“一只貔貅能长成这样,也算是惨绝人寰了。”

    这貔貅与寻常貔貅不同,额间竟有只眼睛,不伦不类。

    柳续记起谢灵犀所说,霎时福至心灵:“莫非崔三郎那只同这只……”

    他顿时看向谢灵犀,却见自己家乖乖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莫名摸了摸脸庞,“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装傻。

    方才她欲与这人说正事,这人却插科打诨地喊她,现下柳续回到正轨了,她的心绪却飘向了千里之外。

    谢灵犀心道,这可真不公平。

    想想从前种种——

    柳续为人夫君,是极为体贴的,自荆州事后,更是体贴过了头,愈发夸张起来。

    同样,柳续寻常与她在寝室寻欢作乐,嘴上手上花样更是良多,她难以招架,总是缴械投降。

    于是更为愤懑,一句话脱口而出:“柳续,你之前当真没与旁的娘子定过情?”

    “?!”

    柳续冷不丁被吓得脊背僵直。

    谢灵犀从不唤他全名,不熟的时候唤“柳承之”,后面便唤他“阿续”,连名带姓地被叫“柳续”,还是头一回。

    他抬头见谢灵犀一脸匪夷所思,惶惶的心总算静了些,轻声问:“怎么了?”

    谢灵犀:“你照顾姑娘的手法很娴熟啊。”

    这叫什么话?

    柳续思来想去,不知自己何时又给了谢灵犀这番错觉,他素来安分守己,于是辩解道:“灵犀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些日子上衙放衙,事务繁多,脚不离地,何时照顾过几个姑娘?”

    谢灵犀被噎得失语:“我是这个意思么?”

    “你难道不是……”

    他这才注意谢灵犀问的头一句话,逻辑顺承间,脑子灵光了,反问:“我这般照顾人,灵犀不喜欢?”

    “如何谈得上喜欢二字?”

    柳续明晃晃指出:“但我亲你的时候,你并未抗拒,而且迎合。”

    这话一出,谢灵犀掩住脸,遮住双颊霎时升起的一片红云,无可奈何道:“这话能不当着我的面说么?你不要脸……我还要。”

    柳续也瞧见那红晕了,他娘子脸皮薄,说一两句便止不住泛起酡红,跟喝醉了酒似的,“屋里只有你我二人,如何说不得?”

    又是这般。

    谢灵犀被人逼至边缘——

    实在是这郎君步步紧逼,她的头已然蹭在帐上,一张脸要抵上柜角繁复的花纹,压出些许红痕来。

    柳续身躯欲再往前倾,却被谢灵犀偏头一避,“等等!”

    “?”

    她终于在山重水复中寻得一处清明,道:“方才我们说到哪了,崔珏的貔貅?”

    论及此处,屋中的旖旎气息奄奄。

    两枚雕工相似的貔貅,兴许说明不了什么,却在谢灵犀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她左看右看,总觉得手中这貔貅用的是那御赐红玉的边角料。

    柳续知晓她心中所想,也不说什么宽慰的话语了,只伸手紧紧揽住谢灵犀的手臂,“你觉得此事与崔家有几成关系?”

    谢灵犀道:“五成。”

    夜十分深,烛火晦暗里,她的面容若隐若现,显现出异乎常人的冰冷来,“我们家同阿漪家是世交,通婚嫁娶、交友同仕是常有的事情,但你明白,这世上从没有固若金汤的关系。”

    当日她意识不清,分辨不出那绑她之人是谁,但据其言辞,恐怕是与她极为亲近,她便以为是族中叔伯,难免寻错了方向。

    如今想来,若是崔家,事情似乎明了。

    可崔家清贵,名声财富应有尽有,崔伯父如何会做贪财寻利的勾当?更何况……那匪徒分明孔武粗犷,是个武人!

    仅凭一只相似的貔貅,真能一锤定音么?

    五成……

    这是个极微妙的数字,退一步是海阔天空,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柳续只道:“那该如何?”

    谢灵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要打仗了,大燕的天,是不是要变了?”

    ……

    月末,院中秋草生得正茂,确实是由晦暗多雨转了潋滟晴光。

    因当日谢衡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崔三郎君,崔文英心疼之际,无处泄愤,硬是以诵经祈福的名义,将崔家兄妹在府中拘了数日。

    十日之期一到,崔漪便轻装便行来到柳府,正巧碰上将出门的谢灵犀——

    这娘子新裁了秋衣,明丽的水红色衬得人更圆润秀美。

    谢灵犀也瞧见她:“阿漪?”

    这下是门也不出了,叫了个婢子去通传,便退回脚步,亲切挽了崔漪的臂膀,估摸着问:“这些天可好?”

    “不好——”

    崔漪掐了把谢灵犀的小臂,“你真是明知故问,崔大人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崔珏被我们整成那副样子,我又如何能好?”

    说着便毫不生分地在亭子间坐下,随意拾起几只花瓶掂量掂量,道:“我要在你这住上一段时日,谢娘子准与不准?”

    日光照下,将秋末凉飕飕的空气中注入几丝暖意,亭阁旁的池塘里只剩枯荷与一尾金鱼。

    那鱼还是两年前崔漪送她的,她好吃好喝伺候着,竟也活到今日。

    “我敢不准么?”

    谢灵犀令人将点心油糕一叠叠端上来,自己伸手拾了块便往崔漪嘴里塞,“多吃点,瞧你都瘦了。”

    崔漪莫名其妙连吞了几块桂花酥,意识到不对了,一把抓住谢灵犀的手,瞪起杏眼:“住手——!”

    “我千里迢迢赶来投奔你,你便是这样招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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