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睦

    他这话是何意?

    前世兄长死时惨状重现在谢灵犀脑海里,与之不同的是,那英挺的男尸好似复活了,眼眶中空无一物,只凭空淌下血泪,染红了她垂在地上的缟衣。

    这下遭柳续一拍,谢灵犀战栗着,缓缓转过一张惨白瘆人的脸,额间冷汗如雪水消融而下,嘴唇翕动:“原是我害了兄长。”

    “不是。”

    柳续将人按在怀中,轻柔地擦拭她不知何时滴下的两行清泪,微微抬起她的下颌,逼人看向他:“为何会这般想?”

    惨淡月光下,谢三娘子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全然不见踪影,那藏匿于一双眸子下的清高也似一湖静水被人忽的搅碎了,清凌凌地漂着萍英。

    娘子的泪是雨中精魂,可洗尘垢,柳续只觉怀中这具身躯单薄如斯,稍稍用力,便能使她魂魄飞出,香消玉殒。

    “不管我做何努力,事情还是会循原定轨迹一样发展,”谢灵犀由柳续搀着才勉强站稳,她竭力缓平呼吸,一字一顿,“竟是我一直高看了自己。”

    当下悲极,反倒笑出声来,“哈……我原以为,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呢……”

    针对父亲的弹劾,诱兄长上阵杀敌的祸端,并未随着浪涛台的倾倒而覆灭,反倒在她以为瞧见柳暗花明时猝然现身,将她满心希望残忍打碎。

    上天以戏耍她为乐,分明予她重生,又让她再自缚樊笼,定要见她失魂落魄,才欢喜么?

    “并非如此。”

    柳续一手裹住谢灵犀的素手,同她五指相扣,一手抬至半空,理清娘子惊慌失措下松乱的发髻,温声道:“你说的不对。”

    谢灵犀喃喃:“……不对?”

    何处不对?

    “哪里都不对。”

    柳续攥紧谢灵犀的手,力度之大,似乎要将她手掌折断。谢灵犀也不觉疼痛,求证似的抓着他衣襟,任凭自己手背被按出嫣红血色,“哪里……都不对?”

    “嗯。”

    柳续微微笑,如杨花化作雪花,淋落在她的心头,“灵犀,你在忧虑还未发生的事情。”

    “还未发生……”

    是了,谢灵犀倏地惊醒——

    此间秋色正浓,离寒冬尚有两月有余,尚未发生过的事情,怎能作为怜慰自己的话来说呢?

    她向来是齿于自怜自艾的。

    风雨飘渺间,于是仰头,恰巧撞进柳续温和的目光里。

    夜已深了,郎君的眸色明若烛火,映亮了她在湖海中苦苦挣扎的小舟,得此知心人,又复何求呢?

    见谢灵犀不再抖了,柳续叹了口气,吻上她的额头,“灵犀,你看清楚,如今谁是你的夫君?又是谁,与你同舟共济?”

    “我知道。”

    在燕稷面前,她是任人宰割的笼中鸟,而在柳续心中,她是堂前的燕、檐下的花草,甚至旁的什么都可以。

    柳续不赋予她意义。

    念及此,谢灵犀将方才心中的惶恐尽数抽空,清明道:“是我心急了,阿续,谢谢你。”

    “嗯?”

    忽如其来一句“谢谢”打的柳续措手不及,他欲道夫妻之间这话实在是见外了,可对着谢灵犀澄亮的眸子,又不忍说出:“方才——”

    “方才,是我言辞无忌,伤你的心了,我同你道歉。”

    谢灵犀忆起自己说的那句“同上一世没什么不同”,懊恼十分,甚觉不该。

    她素来是敞亮的人,如今同柳续鹣鲽情深,因此改掉了那吞吐不语的毛病,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柳续温温柔柔:“有什么关系,你便是骂我,我也绝不还口的。”

    ”真假?”

    “真。”

    柳续捏了捏她的肩头,伏低做小状,“虽不还口,但或许需在其他事上讨些利息。”

    气氛至此,未及谢灵犀反应过来,柳续低头咬住她的唇瓣,舌头挤进去些许,细细舔啮着,不顾怀中娘子的颤抖挣扎,直到将人亲的泪眼迷离,喘不过气了,这才离开。

    谢灵犀的嘴唇又麻又痛,正要嗔怪他,却见屋中的灯熄了,只剩风声肃肃。

    “他歇下了。”

    “是,”柳续接话,“我走近瞧瞧。”

    方才两人谈话之时,已躲进了篱墙后几尺远的灌木丛里,若非有心搜寻,定当难以发觉。而如今这院落的主人睡了,自然任由他们“兴风作浪”。

    屋中崔珏已放下了长长的帏帐,倾地的红薄纱随着风一起一伏,连带着朱缨宝饰叮铃铃响。

    两人又投了迷烟,耐心等了几时,这才从窗户处潜入房中。

    柳续揭开重重珠帘,果真见人睡得烂熟,便一把抓住崔珏的衣襟,倏地拉开,松垮垮露出一大片胸膛,那红玉明晃晃系着几枚宝珠,挂在他脖颈处。

    谢灵犀抓住定睛一看,心脏霎时间如擂鼓兵戈,狂震不止。

    就在这时,床上人遽然睁开眼睛——

    “!”

    说时迟那时快,谢灵犀一晚屡屡遭遇惊吓,如今气血充脑,险些晕厥过去,幸而身体较意识先一步行动,她飞速拔下发簪,抽出一根银针便要往崔珏死穴扎去。

    柳续这下还在书桌处查其他的东西,却见眼前一晃,手中纸页从半空中纷飞而下,形肖枯蝶,有一人拽着他的后衣领,钻破屋顶瓦片飞入了崔府一处房间。

    屋中只点了一只蜡烛,昏黄无光,其中摆设颇为陈旧,床上更是蒙了一层尘灰,似乎是经久未曾清扫,遭人遗弃的破屋。

    谢柳两人刚站定,还未缓过神来,桌前一人倏地转过身来,伶牙俐齿地骂道: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跑去崔珏房中偷东西,真嫌自己一条命不够花么?!”

    “裴元敬?”

    柳续端着蜡烛放至谢灵犀眼前,这下终于看清了,“你在此做甚?”

    裴谦嗤笑:“你倒还管起我来,谢灵犀,若是在自家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就罢了,你俩疯到去崔珏门口谈情说爱,怎么想的?”

    “今日若非是我,你二人被崔珏逮个正着,事情便不只是谢衡打了崔三郎君那般简单了。”

    他一路跟着两人从前庭到后院,一时疏忽,只堪堪略过了一个谈话间的功夫,待他再去崔珏房中时,便看到谢灵犀拎着绣花针要置人于死地。

    裴谦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快手打晕了崔珏,将人提出了院子。

    谢灵犀听罢,点点头:“所以那日,柳续醉酒,便是你藏在我家窗外偷窥?”

    裴谦:“是又如何?”

    谢灵犀:“你有病吧?”

    忽而想起一位故人,她直勾勾盯着裴谦,“是燕稷让你来的?”

    晋王这些时日静静待在府中:上朝不与旁人冲突,下了朝也不来找她与柳续的麻烦,似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但谢灵犀只觉这人心中定然憋着坏。

    又听了裴谦一阵挖苦,反击道:“元敬乃正儿八经的簪缨公子,如今放下身段跑过来听我们芝麻小官的墙角,怎么想的?”

    失语之际,柳续手中的蜡烛将燃尽了,蜡油滴下烫到了他的手,不痛不痒地泛起微红,他将谢灵犀拉回来:“噤声。”

    裴谦闭上了嘴巴。

    待屋外憧憬人影提着灯笼走远,微光重新笼罩了神色各异的三人,良久,裴谦道:“承之兄。”

    “可否去你家一叙?”

    此话一出,谢灵犀与柳续对视一眼,意蕴复杂——

    裴谦素来看不惯柳续与出身“相悖”的清高与皎洁。

    如今这般郑重其事……当真是转性了。

    ……

    半夜三更。

    三人盘坐在小火炉旁,此间横肆着煮茶的蒸气,掩住了庭中月色。诸人心怀鬼胎,缄默不语。

    裴谦看看谢灵犀,又看看柳续,开始懊恼自己是否太冲动了些,谢灵犀绝非善茬,她那郎君更是会装,可箭在弦上,只得开口:“如你们所见,北境要打仗了,这并非空穴来风。”

    “我家以军功繁荣,若是战事一发,族中将领定是要离开长安,前往北境。”

    他话未说完,但谢柳两人明白,届时裴家只剩妇孺孩童、文弱书生,一遭变故,便是万劫不复。

    不过,“这些担忧说到底只是无稽之谈,我们都明白,你说的这种情况,实在少有。”

    裴谦摇头:“如今形势大不相同。”

    他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谢灵犀,眸色晦暗,“谢灵犀,你不也预料到了么,你去崔家,不正是为了此事?”

    崔家。

    闻言,柳续担忧地看向谢灵犀。

    当时在崔珏屋中他娘子究竟看到了什么,才有那般支离破碎的神情?

    于是道:“岁末东离将来我朝进贡,并商议繁荣之道,这祸事可藏在其中?”

    裴谦一拍手,笑道:“不愧是圣上钦点的好儿郎,承之说的没错,我今日可透露给你们一个秘密——”

    “你们当真认为,那东离的王上真能平安抵达长安么?”

    “东离王?”

    前世来上贡的分明不是——

    忆及此,谢灵犀蹙起眉头,声音也沉了些:“你确定?”

    裴谦:“绝无错漏。”

    这便是欲求合作的意思了。

    裴元敬道出的消息如霹雳雷鸣,他不去找燕稷却来寻看似身单力薄的他们,其中定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谢灵犀心绪不宁,面容似覆了一层霜雪,“我不解,以你所担忧的事情,大可去寻燕稷,为何要跟踪我们?”

    她一顿,续续道:“今日得元敬相救,我们夫妻二人自然铭记于心,必当衔环相报,但若要做朋友,有些事情不讲清楚是不成的。”

    “哈……”

    裴谦失笑,谢灵犀当真是与从前别无二致,蛮横非常,而他如今也已然脱胎换骨,道:

    “晋王如今愈发喜怒无常,我这种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把好使的刀,必要时的陪衬罢了。一到危急关头,你说,他是该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对我弃之如敝履,还是满腔仁义助我裴家?”

    他就着身前的炉子暖了暖裸露在外的手,饮下一口热茶,“我明白,你们所求之事,与晋王、与崔家皆有所不同,谢伯父自去岁年关起便常常称病不仕——”

    “当日在荆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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