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灵犀站直了身子,盯着来人。
她慢悠悠道:“晋王殿下,好久不见。”
晋王。燕稷。
晋王确实是许久未出府了,至少在谢灵犀从荆州归京后,便再也没见过他,细数下来将近一年有余。
今日睽违一见,这人通身气质更成熟老练了些,从以前的“丰神俊朗”变成了如今的“不动如松”。
燕稷似笑非笑,瞧了眼杵在谢灵犀旁边“威武不能屈”的白石,幽幽然:“这位小郎君,孤瞧着十分面熟啊。”
“这是我的侍从。”
“啊……原来如此。”燕稷轻笑一声,颔首。
他终于移步到谢灵犀身旁站定了——面前一张久违的面庞,此刻如被霜雪洗过似的,面颊上细汗淋漓,一双秀美的眉微微蹙着,里里外外透着可怜。
但燕稷明白,谢灵犀从来骨头就硬,脾气更犟,满腹更不含什么柔情,同她这副拂花照雪的模样截然不同。
于是眸光晦暗如雨,躬身做了个极其克制的动作,一只遒劲有力的手为谢灵犀掀开帘幕,“三娘,请吧。”
谢灵犀闻言抬睫,将眼睛睁得极大,死死盯着他,僵持许久,上了马车。
马车内熏着一股奇异的香,似寒冬凛冽的气息,教人不由得裹紧衣裳。
自上车后,两人便自觉地分别坐在两头,当是双手双脚乃至身躯长裳,皆触碰不到对方一丝一毫。
燕稷慵懒地靠在枕上,眯着眸子,见谢灵犀眼角微动,轻轻拢了濯花碎雨的外袍,半个下巴藏在衣襟里,只露出了一双沉静的眼眸。
他首先开口:“谢娘子不问我要去何处?”
谢灵犀终于抬头看他,“有必要么?”
这熏香难闻得很,不仅让她遍体生寒,需紧紧咬住牙关才能抵住身形微颤,更是霎时间呛入她的五脏六腑,连带着呼吸也困难起来。
她咽下喉中腥甜,不偏不倚地看向燕稷,“殿下今日出现在这,绝不是偶然罢?或许,容我自作多情,殿下是专程来等我的?”
燕稷低笑:“是也不是。”
“那殿下要去的地方,自然与我是同一处了。”
那柳续之事,自然也在面前这人的算计之中了。
似是明白谢灵犀在想什么,燕稷抚了抚手中的玉扳指,摩挲其中的雕山刻水,面上沉了许多,一双眸子里泛着寒星,眼形却还是笑的,“三娘与我同坐一架马车,却念着不该想的人,这该不该罚?”
罚什么?
谢灵犀敏锐地感觉到,燕稷性情品性似乎与从前不同。
她道:“罚什么?”
燕稷语气缱绻,讲的却是另一回事,“今日孤带三娘看一出好戏。”
“我们金相玉质的柳郎君柳大人,与孤的胞妹一见如故,两人同游御花园,走至湖边时,正要聊表心意,却被一只水蛇惊了,故而惊惶落水,衣缠着衣,被宫人救了上来——”
“你说,”他死死盯着谢灵犀,语气沉沉,有似毒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谢灵犀一凛,眉心皱起。
对视良久,随即轻声道:“殿下是在威胁我吗?”
燕稷好整以暇:“威不威胁,待会便知道了。”
“这样的戏码,是不是很熟悉?”
是她重生归来时算计燕栖霞与林骏那一招。
“相当熟悉。”谢灵犀规规矩矩地答,“这套路太老旧,被人用烂用破了,殿下当心未免有您想的那般奇效。”
她说的不错。
这法子本就是极其拙劣的陷害之法,稍微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中招。
当时栖霞与林骏被她推进湖中,不正是因为蠢的缘故么?
倒是燕稷,今日特意在街巷等她,教她上了这阴晴不定之人的马车,又是一番鬼魅般言语恐吓,究竟要做什么。
谢灵犀的头愈发晕厥,似有几千根铁丝无情地拉扯着她的神经,剥落下来放在温水中煮着,思绪也逐渐放缓。
她无力与燕稷摆弄是非,只道:“殿下可否命车夫快些,我夫君恐等急了。”
听了此言,燕稷却也不恼,勾起一边嘴角,“你还当真与从前一样。”
这般高傲,这般冷清,仿佛任凭什么都无法撬动她的心,教她露出一丝丝生动来。
燕稷忽然很想瞧瞧面前娘子古井无波的面庞遽然碎成一溪溶溶的月——
他倏地靠近谢灵犀,钳住她要挣扎的双手,一只手按住单薄的双肩,觉察到身下人不禁颤抖,随即,俯身在她耳畔宛如恶鬼:“——谢皇后。”
“!”
这一声如一颗巨石坠入深渊中,击起惊涛骇浪,谢灵犀回过神来,浑身都被冷汗浸湿透了,恍然挣开他的禁锢,抬手便是一巴掌——
“啪!”
燕稷如玉的面皮上瞬时多了五指红印。
他被扇得脸往里偏了许多,嘴角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一抚上被打的那边脸,如蒸烈日,火辣辣痛,已然高高肿起来了,而后听对面娘子气息不稳道:
“殿下自重。”
霎时间反怒为笑,“谢灵犀!”
已经撕破脸了。
那句“谢皇后”如雷轰顶,谢灵犀明白这人定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只是不知这记忆是否全乎……
是到登上皇位打止,还是到沦落为丧家之犬被砍头啊?
于是讥讽道:“我的名字,你配叫么?”
燕稷一抹嘴角鲜血,噙着满意的笑:“果然如此。”
他这下不拒谢灵犀于千里之外了,斜着身躯若有若无地覆着谢灵犀的影子,时有压迫感,“你也是从异世而来的魂魄啊……”
“不过,你做出这副样子,是在怪我么?”燕稷眼底幽深,“论起这个,我才是那个更含冤的吧。”
话不必多说,他们二人对这其中的“怪”心知肚明。
怪什么?怪燕稷害死了她父兄,害死了她母亲,也害死了她。而燕稷,他的死不是活该么?
念及此,谢灵犀嗤笑了一声:“含冤?”
“含哪门子的冤?什么时候也轮到恶人先告状了?”
她的心绪不稳,身子骨羸弱,现下遭人刺激忆起不堪往事,又胸中愤懑,怨气闭塞不出,不禁狂咳了两三声,一张脸白的似雪。
燕稷难得怜惜地看她,甚至抬手去拂谢灵犀鬓发间的汗珠,被人一把挡开,“你太激动了,灵犀。你不该怪我的,灵均报国而死,谢伯父自缢亦是为大局着想,你母亲随他们去了,一家人和和美美,不好吗?”
“……”
听完这番话,谢灵犀心中惊惶难以自抑。
燕稷续续道:“至于之后的事,我想了许久。在荆州我便想起许多事情,回长安后,更是日日夜夜吃斋礼佛,以清视听,直至今日。”
“当日之事,各有难处,孤不怪你。”
谢灵犀要气笑了。
这厮还要脸么?怎敢大言不惭?端出一副用情至深、宽容大度的模样来,还要她相形见拙、暗自惭愧么?
她只道:“我不想提。”
前世之事终是镜花水月,可人还是要好好活着的。
燕稷却不依不饶,居高临下逼着她看他的眼睛,心急火燎狂摇她的肩,“是柳续吧?你连同柳承之要了孤的脑袋,夫妻一场,怎能这般绝情?”
“你攀上高枝,就不怕他也算计你、抛弃你,将你同孤一样,碎尸万段?!”
头痛欲裂,肩膀也要被掐碎了……
谢灵犀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将人踢在坐垫上,连带翻了案上的茶具,碎瓷与茶水零零落落泼洒在布毯上,濡湿了两人的鞋靴,“够了!”
马车剧烈一晃。
“你是不是有病?”
燕稷人半倒着,嘴尚在邪笑,眉宇阴翳,双眼猩红:“你真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么?谢灵均会死在北疆,谢渊打入大牢,这都是没法改变的事情。”
谢灵犀被他逼得心脏狂跳,却没忘记自己此行所为何故,冷静下来,“那你死在柳续手里,也是不争的事实。”
“非也。”
见谢灵犀微微掀起眼皮看他,燕稷莞尔:“这不是取决于你么,灵犀。”
此时晚风拂过,灯笼透过兰色帘子映亮了马车内壁,谢灵犀撑着车壁掀开帘幕,见行走之间,已然到了殿下。
她不顾燕稷,拾梯下车。
……
宫内。
宫婢引着她往洗砚池走,白石随在谢灵犀身后,悄悄瞥了眼她冷若冰霜的脸,不敢发一言。
他武功好,该听的不该听的,方才在马车外都听了个遍。
……什么怨啊什么仇什么情的。
天已黑了,若非宫婢提着灯笼,当真是瞧不见一物,他今日随郎君来宫中当值,临近下值时,郎君却被人邀去宴席喝酒。
他闲得无聊,躺在宫殿屋顶上睡觉,偶时听到了几人谈话,所叙之事骇人听闻,由不得他信与不信,便马不停蹄去寻谢灵犀。
——谢灵犀其实看不太清路。
灯笼的光太暗,她被燕稷气得头晕眼花,胸口闷痛,本就走路不稳,眼前更似无数细碎飞蚊乱舞,嗡嗡叫的人烦。
走近,才发觉是一梳着云髻的娘子嘶声哭喊,“柳大人当真这般不待见我?便是同席用膳都要拒绝?”
好吵。
水边没有灯,只一侧的殿前回廊上挂着几盏昏黄的四角灯笼,谢灵犀亦步亦趋地挪过去,又听一清琅男声道:“公主抬爱了,只是在下已有家室,不方便。”
是柳续。
她只瞧见水木清华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阿续?”
柳续方才看到谢灵犀,还愣神片刻,现下忙小跑过来,握住身旁人的手,给她取暖,惊道:“手好凉。”
“你怎么来了?”
谢灵犀整日高悬的心总算垂了下来。
她感受着包裹在手上的热源,卸下力气,不自觉地稍稍倚在柳续身上,小声道:“你这般久不归家,我担心你,过来看看。”
这般鸳鸯交颈、恩恩爱爱的模样映在七公主眼中,便是另一番情愫了。
她对柳续一见钟情,又受了皇兄鼓动,便放胆去追。谁知这柳承之油盐不进,软硬皆不吃,更是在她欲更进一步时频出恶言,惹得她几经落下泪来。
她燕皎皎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何曾这般卑微地哄过某个郎君?
想罢,委屈之意呼之欲出,冲上前扳开两人相握的手,“你们这样在我面前打情骂俏,不觉得害臊吗!”
“……”
谢灵犀被微微推了一把,险些没站稳。
她还未做声,柳续已经板起了一张潇潇春雨的面容,再不似方才那般和蔼可亲了,肃声道:“殿下,您过分了。”
这位公主自午后御花园一见便缠着他,如何说都不听,因而他晚宴上一滴酒也未喝,推杯换盏中全灌了白水,为的就是怕一不小心出了差错。
中途燕皎皎欲与他同桌,被他以吃饱为由婉拒了。
但燕皎皎非说他才端起饭碗,见她来了便诓骗说自己用完膳了,又哭又闹,让人心烦。
谢灵犀听完来龙去脉,心道果然,这等法子全因公主殿下这名蠢人溃败如蚁。
燕皎皎显然不服气,她通身打量着谢灵犀,确实是个秋霜濯月的美人,可柔弱不堪,怎能做一个把持内外的好妻子?
“到底是谁过分了?!柳大人,你这妻子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一推就倒的病秧子。我爱你、看重你,愿意与她当平妻,一同伺候你!”
谢灵犀:“……”
“我不愿意。”
她与柳续讲话,这“下堂妇”忽然插嘴,又惹得公主不快,叫嚷:“这哪有你说话的份?承之,你这妻子没大没小的,该不会是个不懂礼仪的破败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