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堂堂谢家女被叫成破败户,这还是头一回。

    柳续显然怒了,脖颈间皮肉气得通红,但顾及在宫内,不欲与她争这口舌之快,拉着谢灵犀的手就要离开。

    燕皎皎何时被人这般轻视过,眼神一凛,遂而大骂:“谁准你们走的!”

    周遭的宫人跪倒了一片。

    他们都是明白人,风波中心的这位大人现下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更别提他一年前打马长安、簪花戴帽是何等的风光。

    而他娘子正是谢王两家的宝贝女儿,才貌品性不谈,便是这身份之尊贵,连某些公主都比不上的。

    七公主敢对这等人物破口大骂,可曾想过后果?

    燕皎皎显然不知谢灵犀是何身份,她深居简出,总是被哥哥娘亲宠着,性子格外刁蛮,见两人脚步仍是不停,猝而抽出腰侧鞭子一甩——

    谢灵犀不察,背上竟是被狠狠抽了一道。

    “唔——!”

    紧闭的唇瓣溢出鲜血,潸潸透过发白的指缝往下流。

    一日的抑郁之气终于泄出,她意识逐渐模糊,尚不知自己在惊天动地弯着腰咳血,满手的血污蹭在扶她的柳续身上,染红了郎君天青色的外袍。

    胸口剧烈地疼痛,似是五脏肺腑错位了,她不慎呛了口血,跌在地上,血从鼻腔口腔中一并灌出,草扎破了手掌,通身红的瘆人。

    周遭一片喧嚣,是宴席上的达官贵人、娘娘殿下移步至池旁观景,倏地见此情景,一时间惊骇至极。

    口舌纷纷,直至矛头。

    他们可都看见了,那七公主屡屡对柳大人和他娘子出言不逊,末了,竟拿出长鞭打人。

    那谢娘子的衣裳都被打破了,其中棉絮飘了半空,糊在他们脸上,面容脊背血止不住地流,白的红的,看着瘆人。

    “咳咳咳——咳咳——!”

    “灵犀!”

    谢灵犀晕了过去。

    ……

    再醒来已是翌日傍晚。

    柳续送走了不知第多少个前来探望的人,看着床榻上的娘子双目微睁,忙打了盆温水,细细擦拭着她的脸庞。

    谢灵犀的睫毛无意识地扫在柳续手指上,“阿、续。”

    柳续探了探她的额头,见未发热,叹了口气,“嗯,我在。”

    尽管太医说无甚大碍,只是娘子体弱,思虑繁多,又受了惊吓,这才是胸腔中积了血喷涌而出,但仍心有余悸,“吓死我了。”

    “吓什么?”谢灵犀明知故问。

    她有了些力气,微动手指,静静感受,胸口那股闷痛的感觉已然很轻了,只是喉间与后背还是火辣辣地痛,想必是摩擦太狠的缘故。

    “我没事,你别担心。”

    岂止是担心?

    谢灵犀昨夜倒下时,柳续的心跳停了半刻——他娘子的身躯宛如一株枯荷孑孑独立,又遽然被风催倒。

    一时间惊惧、震怒涌上心头,脑海中狂风暴雨肆意侵虐。

    偏生那鞭子不打在他身上。

    想毕,他怜惜地揉着谢灵犀僵掉的小腿,“是不是很疼?”

    “有点。”

    谢灵犀抬手抚了抚柳续满是柔情的眼睛,眸中泛寒光:“但她会比我更痛。”

    昨夜她让白石去请诸位贵人,来的正是时候。

    大燕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鞭打了大臣之妻,不论怎么说,都是一则丑闻。

    事情虽说可大可小,但柳续与她父兄定会将事闹大,谢家的三娘子、状元郎的妻子是不能这般受人欺辱的。

    这便是权力的美妙之处了——

    怪不得那么多人甘之如饴。

    柳续“嗯”了一声,仍自责不已。他娘子是来寻他的,若是他早一些归家,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让灵犀白白受了皮肉之苦。

    “若不是来寻我,怎会如此?”

    谢灵犀安抚道:“并非如此。我这是被气的。”

    “谁?”

    “燕稷。”

    庭外花落如锦,她字字斟酌,“若是我说燕稷做了一个同我一样的梦,你会信吗?”

    是先前谢灵犀与他说的那则谶言般的噩梦。

    柳续道:“我信的。”

    “嗯。”

    谢灵犀撑着身子坐起来,侧身靠在软枕上,又被柳续好生扶着,将脑袋挪至他的胸膛上。

    她泠然道:“那今日我要与你说,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情——你可知,前世今生?”

    前世。

    柳续一字一顿咀嚼着这个词。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而生——

    来了,谢灵犀的彷徨、谢灵犀的无措、谢灵犀的忧伤、谢灵犀的愤懑……种种此前他观之难以理解的情绪,似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一个解答。

    原是前世。

    他对此并非毫无察觉,当日在荆州大雨中猝然浮现的荒谬梦境常常使他如鲠在喉。

    如今听到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前世。

    今生,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别说了。”他轻柔地掩住谢灵犀的嘴,道:“都过去了,不开心的事情,便不要再想了。”

    谢灵犀示意人将手掌放下,“你不好奇么?”

    “前世我嫁给了谁,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与你有没有相识,我们是何种关系……你不想知道吗?”

    柳续不愿回忆。

    见人久久不答话,谢灵犀也不固执,换了个话题:“那阿续想不想知道,在那个故事里,你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譬如说……位极人臣?”

    天底下读书人都有一个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柳续自然不能例外,谢灵犀想,若是将实话告诉他,恐怕这人难以接受。

    谁知柳续更强硬了些,摇头:“不,灵犀,你不用告诉我。”

    他看向谢灵犀澄亮的眸子,能从中瞧清楚自己的身影。

    眼中的郎君清隽朗英、秀雅如竹,谁见了都得道一声“翩翩君子世无双”。

    “随心而走,这便够了。”

    谢灵犀:“好罢。”

    柳续听这话中难掩失望,又不知触动了谢灵犀哪处心弦,轻声问:“怎么了?”

    谢灵犀道:“还以为此处可以与你煽情一番呢。”

    柳续哑然失笑。

    他娘子身子骨还没好,精神倒来了,拉着他絮絮叨叨说着话,将前世之事解释了一遍后,又谈起昨日的事情。

    “燕稷撺掇燕皎皎向你求爱……这事你可知道?”

    柳续端着碗用调羹喂了她一口汤,“?”

    他本以为昨日只是一个意外,乍然见了深宫中的公主,公主又如饿虎扑食一样扑上来,可若此事是晋王所为,性质便变得截然不同。

    他恍然,“那引我至水边,也是其中一环?”

    谢灵犀点头。“自然,不临近深渊,怎么拉你下水。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是贻笑大方。”

    她说罢,笑了两声,不小心抽动了腹背上的伤口,又呛到一口汤,这笑也哭起来,俯身在柳续怀中疼得龇牙咧嘴,“咳咳咳——”

    “小心些。”

    柳续哭笑不得轻抚着她的背,动作之间,两人的乌发纠缠在一起,与晚间洗花雾气相和,旖旎之时,有人从门外走近——

    “灵犀!”

    谢灵犀坐直身子,“阿漪。”

    崔漪满眼心疼地上下打量着她,拎起谢灵犀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又见人面容微白,知晓她是疼的,人却还温温柔柔笑着,吸了口气:“吓死我了,幸好没事。”

    昨日一早,谢灵犀还清凌凌在堂前立着,出了趟门人便倒下了,还带了道鞭伤,念及此,开口骂道:“什么劳什子公主!狂犬一样攀咬人!”

    谢灵犀拍了拍她的手背,“无事,我总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崔漪坐在床榻边缘,小心地抓住谢灵犀的手,“今日前朝好生热闹,生病的装病的卧床的都来了,她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谢衡一大早便来柳府,一是探望妹妹,一是与她相见面。这些时日战事愈催,谢衡成日操练,一身雅意要被金戈之气洗净了。

    谢灵犀蹙眉:“这仗非打不可吗?”

    “说不准吧。”

    崔漪将她这点忧虑按下,又想起什么,“不过今日晋王倒是告假不出,不知是否因偷鸡不成蚀把米,羞愧难当了?”

    “因为他脸上有我的巴掌印。”

    崔漪:“……”

    正巧来房中取东西的柳续:“……”

    良久,崔漪讪讪一笑:“好罢。”

    ……

    当日之事闹得前朝如一锅水般沸腾了起来。

    圣上为给谢家,乃至其所代表的世家们一个交代,当众训诫了公主的恶言恶行,将人禁足三月,甚至殃及了燕皎皎的亲长兄燕稷及其母族——

    骠骑大将军裴焕,原本掌北疆军权,如今被调至陇西。

    又派内侍去柳府赏了谢灵犀一堆名贵的药材、绸缎,以表慰问之情。

    崔大人趁此机会,极力进言要精简冗官体系,废除虚职,正巧中了圣上下怀。

    于是不少专门为世家子弟设的官职被取消,一时间不仅办事效率高了,又有一群人获了益——

    那便是寒门进士。

    虽说圣上设科举,有意扶持寒士,但世家气盛,成效甚微,而如今朝中耳目一新,进士们也得以占了一亩三分地。

    这……

    权衡下来,三方竟如同稳固的三角形,朝着“天下为公”的方向发展了。

    崔文英这般行径,有人唾骂他不为世家谋利,有人欣赏他的纵横捭阖,而更多的是难以理解——

    中书令大人好端端的,缘何来淌这趟浑水呢?

    谢灵犀倒认为,崔大人此举,不为寒门、不为世家、更不为皇权,为的是他自己。

    她看向对面懒洋洋倚在红木椅上的人,道:“这便是你说的‘新潮’?”

    裴谦摊开双手,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瞧,这手段直教人叹为观止,谁能料到膏粱世家中竟出了个“倒戈”的改革家,还有此等魄力。若将他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从不逼迫人。”

    这话说的。

    裴谦命人端来小翠和致远,携起两只相斗,小翠体壮,略占上风,而致远亦有反扑之势,被按在妆箧中时,挣扎着推走了一枚细珠。

    “从不逼迫人?”他低声重复一遍,轻碾那颗珠子,“你敢说那晚七公主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谢灵犀反讥:“是我让她打我的么?”

    她不过将计就计,既然燕稷赠她这份大礼,自然要好好回礼才是。

    可裴谦说起这事是要做甚?

    “你诓我?”她眼神一凛,“说什么棋子不棋子的——你同燕稷还有联系?”

    对面人倏地捂住胸口,“你不信我?”

    不论如何,他自然是不会主动与燕稷闹掰的,毕竟两人乃是骨肉相亲的表兄弟。

    按道理,裴谦亲近谢家此举,堪堪称得上“背叛”。

    他父亲乃是裴大将军裴焕,如今被调到陇西,难立军功。裴家势弱,这本是件糟糕的事情,可若裴谦心中所愿的是止战,倒也不好批驳什么了。

    谢灵犀忆起当夜裴谦说的话,甚觉何处不对。

    虽说“天下熙攘,利来利往”,可燕稷好端端的怎会弃自己的母族于不顾呢?

    更何况,若是对上东离,几乎是一场必胜的战争,届时良田美妾、屋舍钱财、权势地位纷至沓来——裴谦究竟有何不满、有何顾虑?

    又听裴谦哀怨道,“我骗你有何好处?晋王有令不得不从,这也怪在我身上了?”

    裴谦不愿说。

    谢灵犀隐下疑虑,知晓现下不是追问的好时机,道:“最好如此。”

    她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裴谦也同样在打量着她。

    虽说谢灵犀掩饰得极好,可裴谦能看得出,她故意让七公主对自己下狠手,不正是为了搅动风云来以此试探些什么吗?

    他看着案上不停挣扎的蛐蛐郎致远,好心将缠在他身上红线解开了,“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再提醒:“我们的目标可是止战。”

    两只蛐蛐本来相安无事,之所以斗得难舍难分,是因为被一方狭小的箧子所困。

    而人亦然。

    谢灵犀说起风凉话:“这仗迟早得打。”

    却不知来得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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