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燕稷仿佛置身于北疆风雪之中,浑身热血冷下,无尽的亡魂在他耳旁呜咽,敲碎他的髌骨,侵入他的旧梦。
他怔忪着,幽幽女声仍在萦绕,在这夜里结成无情霜花,“听闻圣上如今盛宠七殿下的生母王氏,七殿下虽不是栋梁之才,可宽厚仁德,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
“说到此,殿下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么?”
……不。
“不——!!”
燕稷怒吼出声,一脚踢翻烛台,那莲花状的灯烛尽数滚落在地,蜡油滴在大红绢布上,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他一把甩开身前人,随意拢了衣袍,冠也不带,头也不回,大步走出门。
下方,谢灵犀遭他猛地一甩,险些重重摔了,幸得及时支起一边手肘,才免受其难。
火愈烧愈大,燃了红帐,燃了旧梦。
而外头,雨也滂沱,淋漓酣畅浇在屋檐,发出“簌簌”、“沙沙”的清泠之音。
她半伏在火光中,长长的乌发垂在地上,堪堪遮住了眼眸,一双素手摁在烛台上,指尖黏了红蜡油。
——满屋的红,满眼的血。
她忽而浑身颤栗起来,喉间抑制不住出声,鬓发随着动作覆了半边脸,竟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
燕稷反了。
听明光殿的宫人所言,三更时分,骤雨方歇,鸡还未鸣,他披头散发,形如煞鬼,骑在高头大马上,拥兵自西南门入。
不知为何,今夜城中守卫竟十分松懈,没待几时,燕稷的兵马便从四面八方聚来,只堪堪斩杀了几名金吾卫,便已至宫门。
人啸马沸之时,硝烟四起,圣上从睡梦中惊醒。
永旭帝近日身子乏力,常常一日昏睡不醒,半梦半醒中,眼前常现出一二十年前的景致——
那时他刚登大宝,体健身强,满腔的志气。万里山河入他怀中,也曾想南征北伐,开疆扩土。
后来,选贤任能,大开科举,广辟言路。
不知从何时起,竟久居病榻,龙缚浅水,不得终焉。
他听着颦鼓震震,仿佛又嗅得了塞外的风,抬手唤来宫人,嘶哑出声:“外头……咳咳……怎么回事?”
霎时间,太监们跪了一地,香炉被不慎撞翻,龙诞香泄在殿中,却无人有暇顾及,颤着细声——
“陛下、陛下!晋王他逼宫了,要造反呐!”
上方那位似是未听清楚,双唇喃喃:“晋王……是稷儿罢……”
他脑子又昏沉了,嗡嗡道:“那孩子,如今几岁,可到了朕的肩头?”
声音不大,苍老至极,却教殿下宫人们听得明明白白,一齐止不住地磕头,涕泪斑斑,“陛下——”
君主将死,改朝换代了。
殿外。
台阶之上、宫墙之下,无处不发生着厮杀打斗,硝烟腾在宫殿上空,隐了星月,将气氛衬得格外阴冷诡谲。
湿漉漉的地面上,残雨与血水搅作一团,浸湿了无数的尸首。
燕稷踩在一顶头颅上,黑靴染了朱色,眉间锐气更甚,他一步一步走上重重阶梯,推开殿门,领兵而入,横刀揭斧,将一直负着的布袱甩下!
永旭帝霎时从睡梦中惊醒——
他定睛,浑浊的目光望向正前方,一边是稷儿噙着血,一边是其余几个儿子从脖颈处一刀截断的头颅。
血犹温热。
“你、你……!”
他艰难地起身,颤颤巍巍抬手,欲骂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双唇翕动,一时悲痛交加,满目苍夷,“哇”地吐出一口血。
燕稷静静看着面前已是强弩之末的君王,忽而笑了:“父皇,当初你为我取名为‘稷’,儿子二十余年所学,文韬武略、杀伐决断,您可还满意?”
说着,往前再进一步。
纵使羽林军诸将士竖起长缨,将他团团围住,他丝毫不惧,擦去双手上的血污,慢条斯理道:“怎么?父皇要杀了我么?”
他挥开双臂,“江山社稷——”
“不该交到我手中么?”燕稷一边猩红着眼,一边又眼含着泪,手足舞动,似乎神志不清,“兄长、贤弟……废了、死了,只有我……是你最疼爱的稷儿啊!”
“可父皇为何迟迟不立储?!”他大吼,震得殿上玉台颤颤,“父皇不肯交给我,稷儿便只好自己来要……今日局面,又怪得了谁……”
他低低笑着,“怪只怪陛下,生出了个血脉同你一般低劣的儿子。”
永旭帝只看着他,久久未说话。
这一番话下来,殿中人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
晋王已然疯了。
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贬损、折辱之词,本不该放置于皇家血脉之上,可如今,姓燕的死的死了,废的废了,竟只剩下了殿中这两位。
一个癫狂说梦,一个人命危浅。
陛下不下令,他们也犯了难:晋王虽然逼宫,可他杀光了皇嗣,这帝王之位,谁来坐呢?
平南王已死,旧部式微,更别说即便他活得好好的,依陛下与这位亲王的嫌隙,也不会从其子中择一登基。
难道真要去寻那莫须有的失散宫外的皇子?
荒谬至极。
这厢,羽林军不敢妄动,只眼睁睁看着燕稷一步步上前,拿刀抵住了圣上的咽喉。
他看着垂垂老矣的圣人,阖目悲悯,宣判般,“拟旨罢。”
殿外仍在浴血。
不知何时,杀伐刺肉的动静渐渐歇了,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殿内,燕稷的部下与羽林军对峙着。高台之上,圣人长叹一声,似乎将一生的气吐尽了,正提起笔——
一队兵卒霎时闯入,未待诸人反应过来,领头之人长臂一挥,挥枪指向了晋王!
圣上一僵。
待他看清来人,凝声道:“楚卿。”
这一声“楚卿”让众人回神。
来人正是楚璃英,如今的金吾卫大统领,兼辖长安治理与宫城警戒,现下已来到殿上。
永旭帝开口:“都死了?”
楚璃英叩首,一身正气,“启禀陛下,殿外城中,贼人均已伏诛。”
说罢,他锐目看向被困在无数长缨其中之人,“晋王殿下。”
这时,五更天的晨钟响起,肃穆十分,悠然不绝。夜里无数晦暗与血腥已然逝去,随着晋王付诸东流的美梦再不复还。
局势颠覆,先前的高傲者颓势尽显。燕稷的亲兵除却殿中数名,其余已被尽数剿灭,他仅仅惊诧一时,竟仍笑着,只是由最初的敛目转为昂首,遂而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天不向我!”
他目光阴翳,“可是父皇,我始终赢了。”
明黄的绢纸上浸出了一道墨印,燕稷死死盯着永旭帝的手,几经要将其灼伤。语气却轻,好似在道一个朦胧的梦境,“还等什么呢?父皇。”
永旭帝迟迟不下笔。
先前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而后心脏又生了毛病,竟如同中风般瘫痪在床,站不起来。
这些日子,吃了无数丹药也不见好,他也自知寿命将尽了。老骥难以伏枥,还未想明白身后事,燕稷便给了他一个这般的大惊喜。
一时回光返照,此刻只觉浑身不畅快,头晕眼昏。话吞在喉中,说不清楚。
宫门外,已有大臣踟躇而来。
“晋……”
话说得含糊,只吐出一个字,便被来者一把截断——
公主衣冠赫赫,威严十分,迈入殿中,扬声道:“父皇,何必如此为难?”
永旭帝目光一晃,“阿盈……?”
燕盈敛目一笑,端庄地立在他身旁,俯下身,握住君王的手,做出十分关切的模样,语气轻柔:“父皇怎的不明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晋王今日带着这般多的人逼宫造反,私囤兵马、残害手足、诘问陛下,单论这其中任意一条,都是死罪。父皇素来杀伐果断,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能容忍他残活于世?”
她倏地重声:“国法纲常何在?孝义忠悌何在?”
“难道我那些哥哥弟弟,都白死了么?”
话音刚落,几个皇子的头颅依言被风推着滚了一圈,眼还睁着。
霎时间,殿中一片寂静。
何人不心中腹诽:可不就是沦为争权夺位的牺牲品,白死了么?
下方,燕稷眦目:“燕盈!你不必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真是奇了?”燕盈居高临下,“只许你杀人放火,不许我说话了?堂堂王爵,心胸如此狭隘,手段如此暴虐,如何能助大燕民富国强?”
她凑到圣上耳畔,幽幽道:“父皇,该削去晋王爵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入长安才是。”
“哦不,”燕盈一抚指尖蔻丹,“晋王嗜杀成性,当是放下屠刀,削发为僧,终生禁于寺庙,长长久久地为几位亲眷手足赎罪才好呢。”
永旭帝持笔的手一顿,似在考虑。
燕稷气疯了:“你——!”
他气得发狂,面庞两边鬓发全都炸起,不知何处来了无边邪火,当即暴起,抓着刀刺了上去!
燕盈往旁一躲。
她本就离陛下极近,这下一躲,那尖刀瞬间生猛地刺入永旭帝胸膛,不偏不倚,扎出一个硕大的血洞!
下一瞬,天子如山崩倒。
公主跪地,哀恸不止:“父皇!”
“啪——”
兵器彷徨掉落在地。
燕稷“扑通”跌跪在地,流了满手温热的天子的血,不可置信般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已毫无声息的圣人,颤颤出声:“父……皇。”
……他从未想过弑父。
就在这时,朝臣们一窝蜂般快步涌了进来,抬眼便见此情此景,均愕然、惊恐地顿了脚步,有些老臣更是未站稳,一时间晕厥过去。
来时便见尸山尸海,不料到这殿中逼宫此时才彻底结束。
诸人惊愕之时,不知何处,一根箭矢疾飞而来,遽然射穿了伏在地上的晋王的胸膛,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同圣上胸前的别无二致。
晋王……死了?
就这样死了?
楚璃英俯下身一探,晋王仍保持着方才姿势,已没了鼻息。
殿中再次鸦雀无声。
无一人责怪,无一人诘问,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崔相向前一步,阖了阖眼目,终于开口:“贼人……均已伏诛,殿下——”
他看向公主,眼神中说不出的坚决毅然,一切均在不言之中,他重复道:“殿下,皇嗣凋零至此,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殿下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