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四周白茫茫一片,除了自己的红衣,他看不见任何颜色,没有路来,也没有离开的路,这是一片混沌,他索性闭了眼,休止的黑暗,像白色一样······
“令白、令白——”他听到呼唤他的声音,睁开双眼,什么也没有,声音也消失了,他想,或许这是梦,索性闭了眼,声音又出现了,似乎有人在推搡他,声音温柔,带着焦急,他想睁开眼,却发现无论自己多用力,怎么也睁不开眼了,昏昏沉沉中,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遍地尸骸,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血腥味,战火延伸到天的尽头,他发现远处有个人,一身暗红,撑着剑半跪于尸骨中,衣角仿佛还在滴血······
扶衣两手捧着脸,看着床上昏迷了不知道多久的人儿,安清说他最近几天肯定可以醒过来,“醒来?——醒来了又该如何呢?——不如睡着,倒也不必为这些东短西长的事费心。”扶衣这么想着,思绪又飘得很远。
那个时候刚入秋,门口的梧桐树渐渐干枯,风一过,枯黄的叶子扑簌扑簌地落,扶衣在小院里踩落叶,叶子失了水份,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响,很是动听,扶衣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外有人呼唤道:“有人在吗?”
扶衣听得是个少年的声音,篱笆很矮,扶衣在院里看过去,高高瘦瘦,站得笔直,看着却不像歹人,也不像官府的,路人也差了点······正站在那门扉前,他却没有看见自己,扶衣这么杂七杂八的想着,便答道:“何事?”
院外的人不知为何愣了一下,“过路人讨口水喝,姑娘或有不便,我这就离开。”原是为此,真是个愣子,扶衣想着,他却转身准备离开了,扶衣理了理衣襟,过去拉开柴门,“进来吧——”那少年原走了几步,听得此声,转头看来——果然一十五六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未施粉黛,正柔柔的笑着,“郎君不是要讨水喝吗?却不进屋来?”
少年听得此话,却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走近来做了个揖,“我今日出城游玩,不想在这山里绕了路,竟不知这深林处还有人家,实在饥渴得紧,故扣了门扉,不知姑娘一个人在家,恐多有不便,故不敢叨扰,准备离去。”扶衣听他说着一长串,想着这人可真古板,答道:“阿翁今日去山里砍柴去了,一会儿便回来吃晚饭,山里有山泉,水就是从那里挑过来的,你若是饿了,一会儿也可等阿翁回来一起吃过晚饭,天色已晚,你今日回城,怕也是来不及了,不久许该关城门了。”扶衣说着,抬头看天,远远的天边染上了紫红的晚霞,太阳西沉已半。
“你随我进屋坐坐,我去给你倒碗水来。”扶衣边说着,已领着他走到了院里,“我们山里人,没你们城里那么讲究,我给你倒碗开水吧,午间才烧的,对了,我叫扶衣,不知郎君如何称呼?”少年没想到姑娘这么热情,愣了愣神,不知道想些什么,忽而反应过来,见院里有棵很大的梧桐树,树荫下有张木桌,两把矮矮的小板凳,刚才在院外就见着这么棵大树了。
“多谢姑娘好意,我就在这树下坐坐,我唤霍疾,是军中人,平日里糙惯了,没有那么多讲究,不必麻烦,冷水即可,我喝完即走。”扶衣在屋内远远的听得他如此说道,心底里却猜到了大半,也不说穿,只是倒了一碗水抬出去,想着怕是不够,又把茶壶给顺上了。
远方夕阳沉了大半,天烧红一大片,流云千色,晚风忽起,拂过脸面,清凉中带着夕阳的余温,只听得倦鸟归巢之鸣啼,秋叶纷飞之音律,林深之中,不知何处飘来一叶红枫,晃晃悠悠落在木桌上,将这朴素的小桌子,添了一抹亮色······自云霍疾的那人,放下茶碗,“谢过姑娘,这是这茶味道清苦,又藏清芬,不似我往日所喝,不知何处买得?”扶衣撑着脸,望着远处剩的一抹残阳一点一点沉下,少年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双眸明亮,里面映着霞光云彩,不觉痴了神,扶衣不曾察觉,自顾自地言说道:“郎君还懂茶呢,我却不知道,不过山间偶然发现几株茶树,阿翁带着我采来自己炒的啦,阿翁说,茶要喝热的,我偏喜欢冷了再喝,你若是喜欢,我可送些茶叶与你带回去。”话及此,少年忽然回过神来,自觉失礼,慌忙起身,“霍某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天色渐晚,不知姑娘可否将回城的路指与我?”
远远的山外,夕阳沉尽,晚风习习,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叫,扶衣察觉出一丝凉意,带他走出院外,弯弯绕绕坑坑洼洼的小道里走了一段,“沿着这条山路下去,尽头右转便可见回城的路。我现在还需回去给阿翁做晚饭,就先回去了,山中蛇虫野兽不少,郎君小心些。”扶衣说完,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回,他看着余晖给她的身影拉下的长长的影子,也跟着她晃来晃去的,迷了眼,也转身快快下山了······
不知什么时候,床上昏睡的人儿睁开了双眼,令白看着出神的扶衣,她褪去了往日身上的清冷,此刻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双手托着腮,安静地不知看着何处,不知想些什么。令白忽然想起那场战争,遍地尸骸与自己的红衣,他不明白自己最后到底怎么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大底是死了,人间那个热情活泼的小姑娘,也叫扶衣,不会是眼前这尊大神临凡吧?这么一想着,令白抽了一下,惊醒了那位出神的人儿······
安清听说令白终于从昏睡里醒来,面色不惊,心底里却暗自松了口气,这天宫寂寥,不知他二人人间一趟,此后会当如何。之前那炼丹的老头儿走一趟回来,却把法宝丢在人间,此时已不知在人间兜兜转转轮回了多少回,他也不放在心上,每天只是寻些好吃的,说什么大梦一场,人间荒唐,不如吃的来得实在。
令白这几日总跑到扶衣的院里来闹腾,无非问那些人间事,一次又一次,要么被扶衣给躲了,要么是得一句“岁月太长,年少的事已记不清了。”安清问她:“他如今倒是活泼跳动起来了,一天天的没个正行,不似之前那般沉稳安静,你怎么还是这般冷冷的?在人间那小山里,我偷偷去看过你,可不是这般端着。”扶衣莞尔:“不提也罢,你院里不是埋了许多好酒吗?那坛玉楼春我可是惦念了许久,是不是可开坛了?”
星河流转,长夜不息。
令白寻到星河楼的时候,扶衣半醉着,双目迷离,见着令白来了,一袭黑衣,她借着酒劲抬起手,招向他:“你——过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和阿翁去城里卖菜,街上好些时候都能你的传言,他们说侍中霍去病少年英才,颇得陛下赏识,前程似锦。后来你在山中迷路,无意间闯进我们的小屋,你知不知道我见着你有多么开心,那天那么晚,我以为你会留下,我想带你看初秋迷人的星空。你算不算欠我一次星空?”扶衣与他并肩坐在星河之下,抓着他的手,晕乎乎地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的答案。
“后来听说你要随卫将军北征,你不知道,那天我站在山上,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离京,你红衣烈马,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远远的天边······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舍不得,父亲早已战死沙场,我很怕你也一去不归,也许你都不记得我。”
“你出征回来,军功显赫,受封‘冠军侯’,意气风发,街头巷尾都在传你‘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话语,天下多少人为之震奋······此后你又被封骠骑将军,一路青云直上,只是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小屋,我想此生或许不复相见,阿翁怎么也不相信我说的你曾到我们家讨过水喝。”
“后来你又与卫将军深入漠北,不久京都就传来你在狼居胥山举行祭祀,大败匈奴,京中之人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想那天我一定要和人群去城门口迎接你凯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扶衣已醉深了,不然,这人间往事,她怎会与令白在此处推心置腹呢?令白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有这么深的执念,却是为什么呢?许是这玉楼春勾人心魄,唤起她心底的梦魇?
令白只知道,自己人间一趟,不想匈奴未灭,英年早逝,人间的杀戮与哀嚎又把自己带入梦魇,昏睡那么久怎么也醒不过来。反令扶衣和安清为自己担心许久,自己心里反过意不去,此后日日寻扶衣,想逗她开心些,她却还是那般冷淡,这么些年来一直如此,一点也不像人间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应是天宫寂寥,时光漫长,委实无情无趣······
时间慢慢地流,星河慢慢地淌,天上人间,到底是没多大不同的,往后的日子怎么来,往后再看,令白饮尽剩下的玉楼春,看着星辰闪闪灭灭,心想这一场璀璨星河,倒也是不欠你了,扶衣倒在他的怀里,已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