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嗒嗒,大漠荒凉,驼铃阵阵,干燥热烈的风扑面而来,风裹挟的细沙轻轻擦过我的身体,发出微微的当当声,我看不见先生脸上的表情,是辞行时向爷娘担保的豪情壮志,还是远行异乡的不舍与期待?可我只是先生挂在腰间的一柄剑,隔着锦衣,感受他赤热的体温与有力的脉搏,随他翻山过水,远赴长安。
我近来常听到他高歌,大丈夫必怀四方之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大丈夫”说的就是他自己吧?我知道先生的模样,身高七尺,孔武有力,剑眉星目,飘然不群。我喜欢他的声音,字正腔圆,洋洋盈耳,之前隐居大匡山读书,我被挂在墙上,听他高诵诗文,有清爽的山风,甘甜的果香,清脆的鸟鸣,清凉的雨滴,我见他凝远时喃喃低语的侧颜,也见他狂笑时手舞足蹈的佯态,也见他温和时会心一笑的嘴角……我喜欢先生,就像先生对白衣的钟爱。可我又觉得先生这样明媚爽朗的人不适合白衣,他行走山林应该青衣墨发,骑马舞剑必然一袭红衣,饮酒高歌应是蓝衣翩翩……
长安的风原是温热的,有浓浓的烟火气,挟着醉人的酒香,我跟着他穿梭在都城流光溢彩的街市中,奔跑嬉戏的孩童身上挂着小小的玉坠子,有金蝉,有麋鹿,有观音等等等等,都如指甲盖一般大小;春风得意的少年郎语笑喧哗,有人打马楼前过,有人摇扇尽风流,有人饮酒足不定,有人高谈挥袖袍;春风满面的商人高声吆喝,大胡子的胡商有着金色的头发和碧蓝如空的眼睛,我跟着先生流连在他们摆满各种稀奇玩意儿的铺子里,瑰丽高雅的珍珠,亮闪闪的宝石,鲜艳美丽的珊瑚……我真希望先生在我的身上镶嵌一颗蓝色的宝石,可我不会说话。我也想像先生一样尝酒楼里精致的酒菜和街道两旁勾人的吃食,看着先生酒满千杯不醉,可眼神仿佛摄人心魂深处,我感到一丝丝怪异,我的先生,他怎么了?
先生又把我取下来放在屋里了,他出门的时候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开心,“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时候我就想,先生一定是要去做大事了,也许是实现他“大丈夫”的志愿吧。我每天都在家里等着先生,他每每晚归,总会带着我伴月歌舞,长安的月圆圆满满,先生的影子好孤单,我忽然就理解了他慢慢的低落,酒明明是冷的,入喉却滚烫,“独酌无相思”,倘若真的“无相思”,又怎会“相期邈云汉”?先生低头静静地凝视我,抚拭我,我分明看见了他眼底的泪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而逝,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很想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可我只是一柄剑,纵使万般心意,先生可能感知?这人间,怎生这般不如意!
我遗忘了时光,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千年古都,常来西安”,原来世事千年,先生留在了我长长的梦里,我泪流满面,模糊了太多太多故事,故地重游,我与先生的过往,竟早已无迹可寻,时间如此残忍,却为何抹不掉回忆?
那年月色落入寒江,秋风又起彻骨寒凉,一壶冷酒别人间,先生似乎醉了,误把水中月作天上宫,轻轻一捞就走了,他回了天宫,而我跌落凡间……他从此永别碎叶小城的夕阳,荒凉大漠的叮当驼铃,长安城内的醉人美酒和辉煌宫殿,还有那半生蹉跎岁月,萧条时光……是我不愿记起的错误与漂泊,是世人不解的狂傲与选择,是那一袭白衣的倔强与落寞。
盛世终落幕,大梦甚荒唐。轻狂一诺如烟散,从此世上无长安。
城里再也没有先生爱喝的酒,所以先生是不回来了吗?城西又落雨了,萧萧梧叶匆匆人,冷酒烫喉,依稀白影,可是又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