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可以责怪舅舅?”
男子盘膝而坐,脚下是微湿的泥土。
风,忽急,又清泠。
高高的丘岗上,少女惘然望天,淡黄色的披帛迎风招展吐艳。
四下阒寂,周围一片葱茏绿色,她的头顶碎金闪烁,却并无金笄髻中。
“对不起。”
和光同尘,时隔良久,她轻呐了一声。
音波随风远扬,她直直地站着,两肩如同羽翼舒展。
她张开双臂,迎风茕立,犹如将要展翅御风离去,柳花襦裙的裙摆悬浮张扬,鼓满灌动的南飔,吹分宛如盛开的牡丹花。
可她的面上,瓷白的面上,镶嵌着暗淡的双眸,明珠蒙上了尘垢,宝石暗淡了珠华。
锥心的言语,刺骨的疼痛,全部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个小女孩儿的身上。
她竖挑起眉毛,竭力的想要抵抗,可她失去了高亢的吼声,只余留心底的寒凉,是她的心共口敌,性与情竞,是她的怨憎会哀、求不得苦。
她连慨叹、咆哮、质问的权力也没有,她只能默默地承受。
她的无措,她对于命运的无解、忧虑,谁能帮她安抚?舅舅做不到,哥哥做得到吗?父亲已经去世了,谁可以成为她的依靠。
她低下头,紧攥着自己的双手,若是赤手空拳,又是否能够闯出一片天地?她突然想起了那题壁上的诗,她终于体会明白了对方的切肤痛苦,于泥淖里看不到希望的痛苦……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引颈苍天,内心祈求它的悯庇。
“我愿向这苍天借三分光明,驱散瘠薄退至暗。”
她双手合十,开始许愿。用什么做交换呢?寿命?爱情?富贵?可她都不想舍去……
果然,是自己太贪心了吧。
可还是祈求,希望父亲和外祖能够保佑她,希望娑竭罗龙王可以保佑她。
“我希望能求得一心爱之人……”她默默许愿。
耳边回荡起哥哥的声音:“你在乎的是你的婚事,是舅舅遭到贬黜,可你是否想过,杨玄感为何叛乱,天下大势如何?”
于风中凌乱了鬓发的少女将散发轻轻归拢于耳后,她细长的眉目颓然,不语凝思。
“还记得父亲么,观音婢。”
听见父亲,观音婢的身子猛地一震,百感交集,她强忍住落泪的冲动,摇了摇头。
她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样子了。
她只模糊的记得飞天,记得那把弹弓,记得父亲临去世前握住她那温热的手,给予她的暖……
她忘了他的教诲,几乎忘了她是长孙氏的女儿,忘了她也曾在繁华的东都府院里无忧地奔跑,她是父亲视若珍宝的掌珠。
一切,都恍如一场梦。
黄粱一梦,梦醒终究是空。何必挂怀呢,富贵浩淼,却如过眼烟云易散。
“你记得么,父亲从北境回来,给你带了琵琶”,他笑笑,把原本垂着的头昂起来了,看向瓦蓝天空浓密的云层,如绸布一样流泻的云层,一道道清晰可见的雁过划痕,交错在远处的琼云上,“就是那把你挂在床头墙上,自洛阳来长安后,一次也未弹过的琵琶。”
无垢撇过头去,背对着无忌。
“父亲给我带的是捶鼓。”他的目光又转为平视,俯瞰整个乐游原丘。
他的右腿向前屈起,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后仰:“父亲告诉我,快打仗了。他问我,是不是想做将军。”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喜欢舞刀弄剑,那是粗人才干的事情”,他低头微微笑着,似有些难为情,“我说我要成为世之大儒,像孔孟那样的圣人。”
“圣人……”无垢低低地重复着。
“可什么是圣人呢,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一心利他的人?”他苦笑,“我做不到,无垢,我不是个君子。”
“所以我既射不了箭,也安不了邦,我成了两头不靠的废物闲人,一事无成的人。”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后面几个字几不可闻。
“可哥哥有在学习律法,学习了许多比部的技艺,会算、盐铁、度支、稽核,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你对这个更有兴趣。”
“是的。”无忌的拇指和食指在膝盖上交搓,似乎是在思量如何组织接下来的话语,“那天你在房里睡午觉,伯父来探望了父亲。”
无垢一顿,无忌又接着说下去:“伯父他头戴笼观,身着绛色官袍,宽大的袖袍凛凛生风,他弯下腰来和我说话,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进贤冠上有三道梁,皮弁上有八条琪,比父亲还多出一条来。”
“他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威严,府里所有的人好像都很怕他,长孙安业也很怕他”,他没有注意到,此刻他提到长孙安业,并没有以往的毒火攻心状,全因他的注意力转移了,“故此我认为他很厉害,他告诉我他是算账的官儿,管整个大隋的钱粮军度,所以大家都很怕他。他又向我解释,打了个比方,如果你去买菜,手里又没钱,找人伸手要钱花,给你钱的人就掌握了话语权,尤其当你掌握了巨资,而世人都想从这巨资里抽取一分薄利,你就变成了钱的中心,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岸也最可怕的人。”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开始教我算账。他说皇帝的洛阳宫里,一根柱子要两千个人拉动,问我这要花多少钱?”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那时的我,哪里会知道呢!”无忌自言自语,并不觉得乏味,无垢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子,侧耳倾听。
“他问我,一根那么大的柱子要两千人拉动,拉柱子的马车是该用木轮子还是铁轮子?木轮子容易起火,铁轮子容易坏,一路上要安排人带上可以随时更换的铁轮,又需要多少?一天只能走二三十里地,光一根柱子从豫章运到洛阳就要花费数十万的劳力。我那时想想,就觉得超乎了我的认知。”
“他看到了我手上的皮捶鼓,他又问我,知不知道父亲这次为何出远门这么久,知不知道父亲是随谁出外。”
无忌灿烂地笑起来:“我终于找到机会,狠狠地点了点头。他于是故作高深,又同我算账,他说五十多万人,几万匹马,你猜他们要消耗多少粮食物资?他很会算账,同我算了整整一个下午……”
“后来,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到了大门口。他对我说,若是雄鹰,就要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无垢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父亲的踪影淡漠,舅舅代替了父亲,是舅舅手把手教她书写,她读舅舅读过的书,她不再是父亲的女儿,变成了舅舅的女儿。可她知道,舅舅并不是父亲。
这使她,感到悲伤。
“无垢把你的心放开些,再放大些,装下这世界,也许你会发现,我们,也还不差。”无忌站起身来,望向无垢苦笑。
兄妹二人伫立在高丘之巅,将近半的长安城尽收眼底。
长孙无垢的情绪并无好转,长孙无忌又提起他们来长安后的一件事。
“记不记得你第一次上乐游原来,骑的那匹红褐色小驴。”
无垢终于,笑了。
虽然笑得勉强,但浅浅的笑容还是挂在了她清丽绝伦的脸上。
她好像又看见了儿时的自己,下山时,那一脚泥的女孩子,在湿润的土地上,一脚一脚走出自己的足迹,她吹着蒲公英的花籽,白色便漫山遍野的飞起,她追着落日在辅道上飞奔,她赶在落日的最后一刻,在长安的城头下,看到了最美的风景。
此刻,她身旁淄青长衫的青年,想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她哭着,抽噎着。
她质问着,埋怨着。
“为什么我没有马骑,我也会骑马,阿耶教过我的。”
她问了许多个为什么,尽管他一言不发。
后来,她骑在驴上睡着了,那是一匹租来的红褐色小驴,她安静地睡着,将她藕段般的臂弯环绕住了驴的脖子,她的脸颊沾满泪痕,也掺杂了零落的驴毛。
一匹匹的枣红色的骏马,黢黑的烈马,青白的乌骓,络绎不断地从他们身边飞驰掠过,速度惊人。
而他们,也有追上前路的行人。
他拉着驴辔,缓缓抚过驴的耳鼻,飞驰骏马扬起的尘土,不过是些弱冠少年;疾驰的马车经过,却有不时的欢声笑语,刺的他的耳朵疼、眼睛酸。
她的妹妹也应该像那些贵族女子,娴静美好地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而不是伏在驴背上,任由幕篱拍打脸颊,驴蹬划破裙衬,来不及给她买新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了,拨开重重的芦苇荡,这一路归途还有多远?
儿时的桃花灿枝变成了眼前的远山秋草,这一路,她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走着,被拖得斜长的影子逐渐变成一道,他们沿途,行一条笔直的线。
远处城郭近了,坊间有琴曲筝音缥缈,无忌回身,再望一眼城外的晚霞,那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伸手向晚霞中的少女,这一次,她不再有眼泪挂在脸上,她轻捷的步伐踩在他的影子上,没在他的影子里。
“明年春天,我还要和哥哥一起踏青。”
萧索的秋风把这寻常话语吹到了男子的耳边,他点点头,羊肠小道一路蜿蜒迤逦,在荒草中看不到尽头。
“好。”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夜深人静,闲云掩月,庭院里一片沉寂,只有窗棂间透出微弱的灯火,和苍穹上的繁星相互映衬,天地一色,交错难辨。
卢氏知道了高士廉贬官外调的消息,罕见地并没有责怪儿子,高士廉跪着,她把高士廉抱在怀里,又想起了死去的丈夫。
她的丈夫只有她这一个妻子,而她,只有这一对儿女。
她的眼眶红了:“儿啊”,她抚摸着高士廉的脸颊,“出门在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儿行千里母担忧。
在高士廉的身后,跪着一片,他的妻妾,他儿女。
卢氏哭过,复抬起头,指了指跪着的高慎行,说道:“你啊,随你父亲南下,一路好生照料。”
年轻的面庞上惊现一丝出其不意的愕然,又很快平复,他磕头稽首:“孙儿不能再孝敬祖母了,望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接着,他转向母亲,说了类似的话。
一旁的鲜于氏,哭的更凄烈了。
卢氏抚着儿子的头顶,坚定地说道:“母亲会等你回来的。”
“母亲……”
高士廉握住那苍老皲褶的手,眼泪汩汩落下,似乎忘记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
每个人的心中,都在焦灼等待忐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