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意气相投,很快,快如疾风势如闪电,腾云驾雾,日行千里,追赶不及。
高士廉得知此事,喝责了无忌一顿,但并不妨碍什么,因为他没有精力,他还要去处理一件更紧要的事情。无垢的婢女阿鲶把崔喆的书童打了,据说她原本是要打崔喆的,这让高士廉的老脸挂不住,他家三代高门,虽至他手中落魄了,但却如此的教仆无方,传出去真是有失祖宗颜面。
他去长安县衙领了人,一路上是一言不发,到了家中,他不好处理女眷,便交由妻子鲜于氏处置,岂料妻子竟瞒住自己做了好人,把人径自交给了无垢,只骂了两句,高士廉不得已,只能差使婆子唤来阿鲶,要亲自责罚。
“是我命阿鲶去打那崔四郎的。”
“不是小姐,是我,是我自己!是我。”
冷静的声音:“是我。”
“不是,是我自己擅自做主的。”
“好,你们主仆二人倒学会互相包庇了!”高士廉气急反想笑,“互相的包庇就是互相推诿责任,无垢,你为主,自然是责罚你。”
说着,高士廉从婆子手里接过细长的木鞭抽在无垢的小臂上,一下、两下、三下……
阿鲶急乱地要哭出来,她被其余的仆人们按住了,只能看着她家小姐的背挺直,又伏下去,额头贴向地面,她能想象,这样的盛夏,挨了十下鞭子后,又在天井中罚跪,是如何滋味。
“日常叫你修心养德,你却如此放纵奴婢,治下无方,该打!今日小惩大戒。你——”高士廉一指阿鲶,“屡教不改,该当反思!罚抄一百遍。”
……
油灯微燃,曙色未明,房中无垢拧眉抄写书册,一笔一划落的工整,阿鲶在身旁,自己给自己上药。索性只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乳母进来,嗔责一眼,放下摘放桑葚炖的豆汤,阿鲶连忙端起一碗给小姐,无垢坐如钟,心无旁骛地抄写。阿鲶只道小姐是在气自己,垂头丧气地搭上无垢不写字的左手,“小姐,我下次不敢了。”
“什么不敢,你这般无用,既然去了,就该把那崔四郎的脸抓破,给他点颜色瞧瞧!”
无垢照常写着,只有嘴唇翕动。
“小姐,你好狠啊,人家相公怕是最在意这副皮囊了。”
“背信弃义,不嫁正好!”隐忍不住,无垢把舔饱墨汁的毛笔往桌上一拍,登时溅起星星点点墨迹,在纸上梅花般晕开。
阿鲶咽了口唾沫,劝解道:“嗐!小姐,你别生气了,咱们嫁更好的郎君就是了。”
无垢摇摇头,却不语,她嫁不到更好的了。
对于无垢的婚事,高士廉是知情的,长孙无忌也是知情的,此刻,唯独两个当事人,都还不知情。
李玄霸早早歇息了,唐国公世子的书房里,只有他本人和两个一母同胞却不让人省心的弟弟。
二人因为一匹马又大吵了一架,元吉认为世民既把龙骧赠给了玄霸,理应也把白蹄乌给自己。世民倒不这么认为,两人顿生口角嫌隙,元吉给世民的神马下了巴豆,世民最是爱马,怎么忍得了,这一架差点就要打起来。李建成只好两头活稀泥,更是提起窦夫人的病情,来转移李世民的注意力。
李建成似是不经意地提到:“母亲书信,本想叫你回来,去她身边,连日她的病加重了。”
李世民听到这话,脸色微变,马上就要走。
“还是在家等着罢!”见他三两步到了门口,李建成忙改换说辞,“你的婚事追来了,父亲亦或母亲,近日终究要来一趟的。”
听到这里,李世民艴然不悦:“怎么说?”
“家里曾经与长孙氏订亲,前几日他舅舅寻来,想必是要父母践诺履婚,家中适龄的只有你和玄霸,然而你比玄霸大上一岁,若你不在家,许给玄霸倒也无甚说法,你既已回来,就没有再许旁人的道理。”
李元吉双手环胸:“苦了二哥了,挑来挑去要娶个没名姓的姑娘。”
李世民没有搭理李元吉的嘲讽,只骂了一句:“小儿口无遮拦。”
“你怎么想?”李建成问他。
李世民正待回答,李元吉却又插起了嘴。
“依我看,二哥不想娶,不如还是让三哥娶了那小娘子,不然——”他往上翻了翻白眼,终究还是忌讳,没说出来。
他家三哥那个病秧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娶媳妇,娶了也不知祸害哪家姑娘给他守寡。
“也是,母亲的病来如山倒,三弟身子也不见好转,家里是需要件喜事来冲冲了。”李建成迟疑说道。
他这话只是随口说出来,李世民却是好生为难,起了心思。
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婚事推脱不过去,只有应承下来,男女之事他本无甚兴趣,娶谁不是娶,之前不娶是不想被束缚住了,现在箭在弦上,也只好顺水推舟了。
何况,有无忌做他的大舅子,还是挺好的。
那想必,长孙氏应该也不会差。
“书信发出去几日了?”
“不过大前夜里头才发的,还要等上几日。”
“我听说那高士廉受了牵连,马上就要启程朱鸢,时日紧迫,该早备下三书六礼,其中府务,还要劳烦大嫂主持。”
“你这是——”李建成一下还没转过弯来。
“我娶这长孙氏的小娘子。”
“万一指给三哥了呢!”元吉张口冷笑,“母亲疼你疼的紧,怕是不舍得。”
“我娶定这长孙氏的小娘子了。”他高声重复了一遍,言之凿凿,声响彻堂。
建成、元吉皆惊诧。
李建成沉吟了半晌,道:“一切等父母做主。”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径直入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更为恰当的是练武房、武器库,关于书籍的,不过草草几本兵书和孔孟旧籍,然后就是一张光秃秃的书桌。
书桌只到他腰下,李世民在桌边一按,转过身来,溶溶月光下,一袭银白绸冷色圆领袍的李世民长身玉立,翩然的公子。
乳母听到婢女来回的动静,也从偏院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慕艾少女。她来到房中,世民先是问礼,乳母与他许久未见,问了问此次游历的走访见识,李世民如数应答,乳母接下来便敦促他休息,他回走两步,在罗纱屏风前坐下,指节抚在屏底基座上,屏风纱帘薄如蝉翼,透出月光,他的指节往上轻轻抚摸几下,淡淡的对乳母道:“乳母哺育,素知我性情,妻妾别同,纵使看在乳母面上,也切勿生非分之心。”
乳母谢氏闻言,咣当一声叩磕在地:“公子说的有理,老奴当警戒窈娘知分寸、守礼节。”
李世民的初蒙使女是这乳母谢氏的远亲,当时挑选,他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成全乳母心意,只是乳母时有越矩之嫌,管他下榻之事。
乳母从房中退出,脸色讪讪不得意,见到面庞素净的表侄女,眉眼间示意,那窈娘便轻手慢脚的蹑步跟在谢氏身后,等回了跨院房中,谢氏脸色却是难看:“你的日子,以后只怕全仗着公子夫人,这个道理,须得早日明白。”
敲山震虎,二公子的态度已经很鲜明,而且,看上去确实不喜欢窈娘,本该年轻气盛的年纪,也就只有照例的第一次。
再看窈娘,笨手笨脚,小户人家畏畏缩缩的,想必不是公子喜欢的明艳美人。
“二哥——”
李玄霸在两个贴身仆童的陪伴下,来到李世民的房中。
“三弟怎么来了?”
李世民当即下榻,他扶着李玄霸,感受到他手指彻骨的凉意,他的脸太没有血色了。
李玄霸甫一进房,就开始咳喘不止,李世民贴心扶着他,为他一下一下抚背,又将热茶送到他嘴边,爱护之情,当真是捧在手心也怕摔了。
李玄霸抬头环视,四壁空阔,除了一张半人高的屏风和坐榻,这屋里头简洁明了,尽是各式各样的弓箭,各式各样的横刀,闪着比银白袍还冷冽的寒光……
“哥哥这屋里头戾气太重了。”
说完,又是咳了好一阵子。
“没办法,你哥哥我就喜欢把弄这些玩意儿。说吧,你在家里,是不是没有好好的调养身体,怎么越来越弱不禁风了。”等他的咳嗽声止住,李世民温和回应道。
“我这体弱是娘胎里带来的”,李玄霸苦笑,此话不假,他和李世民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出生,窦夫人出月子没满三个月就怀了李玄霸,李玄霸又早产,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小小年纪,数度面临生死。
如此事情,确要防范,李世民思及此,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你好好调养,多食少动,养养就会好的。”
李世民的体魄健壮,从小随窦夫人在外辗转,几乎无病无灾,性格又开朗乐观,这也是窦夫人愿意将他带在身边的原因。
“我得了几本于治国有益的好书,看完了留给二哥吧。”
说着,李玄霸从袍袖中拿出两卷书来,李世民凭几危坐,将书册一推而过,笑道:“我实在没兴趣,我的理想是封狼居胥,做一将军足耳。”
李玄霸笑笑:“魏武帝立国前,也不过是想做个汉征西将军,时势造英雄。”
李世民看向李玄霸,哈哈大笑:“看来这几本书,不收可不行啦!”
说罢,随手接过,往榻上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