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箭,射中的不止有贼人的眉心,还有我的心。”
阴芜蘅向父亲跪求:“不论他是何人,女儿倾心于他,还望父兄成全。”
她又将目光投向她的兄长,行七的阴弘晖,而她,则在家行九,日常唤做阴九娘。
她的父亲,是楼烦太守阴世师。女儿力求,虽不知其人为何,听所描述,乃是义士,阴世师微一点头,阴芜蘅嘴角含笑,刚才一番叙述虽略过对那人身份的揣度,但她想他必定是富贵子弟,到时父亲寻见发现,便更不会阻拦她的婚事。
“九娘将他画像画出,更可早日觅见。”阴弘晖笑吟吟地说道。
“这……”阴芜蘅如同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刚才那情形,她也未曾多瞧,他隔得又远,只能恍惚看个大概,五官眉目只是轮廓,如今想想,全身衣物都未顾及,脑子里只有那一束光,弓箭和鹞鹰了。
能豢养的起如此听话的鹞鹰,就很不一般,必定是武家子弟,是并州人物,还是两都公子?他行路方向的关内道,正可通往两都。
正在阴芜蘅遐想时,阴世师正色道:“以后切不可独自出门,你今日甩掉守卫,单骑入城,虽则几十里地,却发生如此险情,天下不太平,女儿家犹自注意。”
阴芜蘅点头应诺,劫后余生,未免心惊。
而在同样的清晨,高府中,无垢已经梳洗完毕,给外祖母和母亲、舅母请过安,便前往书房,预备叨扰高士廉。
昨日乐游原上看完日落,和哥哥同归,本欲直接向舅舅致歉,哪知舅舅仍未归家,入夜后她也不好打扰,便一大清早的来了。而她的哥哥,也一大清早的,不知去向。
“舅舅。”
无垢在门外喊了一声,高士廉早间正在习字,便招手叫她进来,无垢想起舅舅教育习字读书,无不尽心,自己却因私情苛责舅舅,不免落泪,羞愧无以复加。
高士廉弓手抚无垢的背,无垢抿抿嘴,把泪花擦干净,绷起白净的脸,向高士廉“负荆请罪”。
“子不教,父之过。”如此才说了半句,又教无垢泣不成声。
“在舅舅心里,你是我最乖巧的女儿。你两个表姐年幼时,我在终南山浪荡,少慰关怀,失父之柔,你在身边,补缺我这一份遗憾,只是舅舅没什么本事……”
“舅舅这么说,可真要教孩儿无地自容了。”
无垢握住高士廉的手,泪迹又噙在眼眶中,楚楚可怜,惹得高士廉十分心疼。
“舅舅是想说,舅舅与你血脉相连,是你的长辈,永远不会对观音婢生气的。”
因此,也当然不需要无垢来特地致歉,反倒显得生分。
趋利避害,物竞天择,此类的话高士廉不晓得说了多少遍,道理无垢都懂,可真正要做到理解,做到心无旁骛毫不怨恨,着实很难。
她把克服人性,当作于己的一种挑战。
阿鲶跟在她身后,气呼呼的。
她观察到了,可她并不想,压抑阿鲶的人性,她希望看到她的人性蓬勃成长,就像她的。
无忌一大早就出门,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打听李二郎的声名,得到的多为溢美之词,无忌也知道这种不能作数,因为他身边能够真正认识并接触李二郎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是道听途说,可道听途说可当不了真,尤其这事情,关乎他妹妹的一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要亲眼见一见这李家二郎,去伪存真。
他回家收拾,甚至连包袱都准备好了,却在第二日收到薛庄的消息,李二郎,回京了。
不是东都,而是,长安城。
如此,凑巧。
岂不是天意,无忌暗自琢磨,必要去会一会这个李二郎。
李二郎回府上的第一天就去乐游原打猎,整个乐游原都热闹起来了。
不过贵女们的车马是不敢朝他投掷果篮的,因为他很有可能会把果篮反砸回去,看杀卫玠,这个卫玠可能会给你一箭。
应该不至于这么粗鲁,长孙无忌这么想着,远远看到那条蓝绿色的身影,刀锋般的眉毛,虎豹一样的身躯,整个身体的肌肉都散发着无形的劲力,这股强劲的力无人可驾驭,无人敢逼近一般,什么东西和人物在他身边,都黯淡失去光彩。
他如同此刻高挂在乐游原上的太阳。
夺目、耀眼、不可直视。
一众贵族子弟结朋,人皆馰驒騽馵,于乐游原上马背林间,雕弓挽箭,例无虚发,豢养鹰隼,亦同其主,气势迫人,嘬嘴哨响间奴仆拿住中箭的野兔灰鼠扔上敞篷的黑郗牛车。
“李世民!”
长孙无忌冒昧地大喊了一声,对着人群。
马上的少年回头,他微微笑着,将弓虚弦对长孙无忌,流动的臂肱肌肉便在锦缎下拱出两道环线条形的完美弧度。
眉目间的英气随着虚发风动,扩散开俊朗的神采,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色彩绚烂,织锦繁复的窄袖圆领袍,菱格飞鸟三色臈缬的武袍合身,为了方便骑射,已脱下一只袖子扎进腰间,下摆也已撩起别在腰后,露出内里红地联珠狩猎纹锦和蓝地缠枝葡萄纹锦的拼接,他骑在马上,修长的双足与臂将红地立凤锦镶边的花色半袖及高靴接袎,方才一路飞驰射空了三壶箭不见半点嘘喘,他的蹀躞革带围了两圈斜拓在腰间,贴着长袍右开襟处,余幅半尺搭落在白马银鞍上。
见有人找他,他扔了拇指的银环,那是射箭时套在拇指上的指环,赏给了一路跟随的部曲,结束野猎。
他骑着马朝他来,漫不经心但却摄人心魄。
他感到了他打量的目光,游动的目光在他的双目里漾起了漩涡。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磁而诱惑,仿佛内心深处有滚滚洪流,而每当他开口,吐露的音调就如同江潮拍打着堤岸,震慑、直击人心。
“我可不认识你。”他接着说道,哈哈笑起来,明明没有恶意,却扰感冲击着对面少年敏感的自尊心。
“我叫长孙无忌。”听他说出名字,他侧头看他,比刚才明白的打量多了一些暗地的审度,但却并不表现出来。身后的贵族们已有几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一人扬鞭走马出来:“长孙家没见过你,你是哪一支哪一房的?”又见他身无长物,徒脚走来,眼神中不□□露几分轻屑。
“既是指名道姓找我,就是来和我交朋友的。”
不等长孙无忌说话,他跳下马来,把马绳给了身后的部曲侍童。
“宗谅你们继续。”
“走吧,你要请我去哪儿吃个午饭。”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微汗渗在他的额头,璀璨晶莹,他自然地揽过长孙无忌的右肩,他的左肩靠在他的胸膛。他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不,一个头。
一种奇怪的情绪在长孙无忌的胸口蔓延,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又说道:“哎呀,我的马颈湿了。”
他立马松开长孙无忌,将他身后的黑马脖子一擦,湿淋的马颈几乎要拧出水来。
“白蹄乌”,他指着那马对长孙无忌道,“龙骧我给了三弟,昨天找了它一下午,怎么样,神气吧?”
他挑了挑眉,无忌细观这匹白蹄乌,通体全黑四蹄踏雪,眼神也和李世民一样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如出一辙的霹雳狂傲,见长孙无忌看他,在李世民手中温顺地斜眼瞅过来,不时甩响鼻息。
接着,他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你们长孙家有位能人,也有这样一匹马,这匹马是他的宝骑和大宛驹配种生下来的。”他眨了眨眼,“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你知道吧?”
“你认出我来了?才故意这样说的!”
少年一愣,哈哈笑道:“原来你是长孙将军的亲戚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亲自料理好马匹,激动地朝无忌来,又要开怀揽肩,被无忌推开。
这一刻,是他在审视他。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对方清澈的眼神,拿着马鞭绕他一圈,托举右手挠了挠下颌:“你是他的孙子?”
“你才是他的孙子!不带你这样骂人的!”无忌愤怒了,揪住他胸前手上的马鞭,与他近身撞歪一处。
李世民又挠了挠后脑,眉心凸起:“不是就不是,何必打哑谜,我不愿花这个心思猜,既然要交朋友,合该坦诚。”
他一下便将长孙无忌推了出去,拍拍自己胸口锦衣的褶皱。
“长孙晟是家父。”无忌恨恨地说道。
李世民挥退部曲,自己牵马,翻身又跃马上,道:“那你更该高兴,我刚才是想夸你的父亲。”
“山高路长,我在城中兴家酒楼等你。”
说罢,白蹄乌奔跑如黑云疾飞,沿着乐游原的山道,在天地之间消失。
长孙无忌的感受很奇异,似乎是自己多想了,他是个很磊落的人。
这样的人,在长孙无忌的世界里,未曾出现过类似的。
这是一种,很舒服的感受。
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李世民,李……二郎。
他隐隐也有些不安,他会娶自己的妹妹吗?如果他不肯娶,自己还要如何和他做朋友。
长孙无忌摇摇头,沿山道快走了起来。
初秋的风一路袭吹,长孙无忌的脚底发热,指尖冰凉。
要和他做朋友,却让他独自走回去。
半山腰上,疾风扑面,雪白的四蹄……是李世民?他的马侧,还有一匹黑嘴白毛的短缚马,一看就是名贵品种。
他将马绳松手扔给长孙无忌,说道:“我去城里吃了个饭,顺便打听打听了你这号人物。”
他又是一挑眉:“敢不敢上马,和我比比骑术,看看谁先到这大兴城下!
他的声音洪亮,催促长孙无忌上马,长孙无忌的脑子里却只想着,他是如何这么快速的一个来回,并解决了午饭,可他,还饿着肚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