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几片树叶挂在枝干上，只等着哪阵风再来一阵重击就把它们吹散。
春野站在街道口，看着挂牌颜色都已经变浅的幼儿园，大吸一口气。他前几日刚被裁，就经过邻居林青树的介绍来到了这个福利院。
小林当时说这地方远离市区，也不存在什么职场问题，于是春野欣然前往。
——原来小林说的不存在职场问题是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春野一边打了个冷战，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一边在心里唾弃小林的不靠谱，一边看着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孩子。
那孩子哒哒哒的跑到他面前，抬起头看着他。
“你就是我们新来的院长吗？”
春野低头看着这孩子。
衣服上香奶奶的标晃的人眼睛疼，鞋子也干干净净不落灰尘，完全看不出是在这大灰大土的福利院里生活。
春野尽可能和蔼的笑了。“为什么这么问啊，你们的院长呢？”
小男孩眨眨眼，“他走啦，只任职1个月，上次出现都是三年以前。”
“所以你是不是新院长呀？你是吗？”
男孩紧紧盯着他，眼中露出些许贪婪的神色。
地上的影子开始扭曲，变化，直到露出锋利的角。
“哦，我是么？”
春野拉着小男孩的手就往里走，“赶空了告诉我他的坟在哪，我去慰问一下我的前辈。”
小男孩看着春野的手，面色古怪。
他还想说什么，只不过春野又抽出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对方似乎是无意问道，
“头发这么红，是染的还是天生的？”
“天生的！”男孩甩了甩头发，不满的看向春野。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新来的院长呢！”
春野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话。“你的影子，为什么好像在动？”
春野在此前的二十二年都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战士。
他经历过一系列意外事情，比如冰箱里的贝果不翼而飞，晚上传来敲门声结果打开门后发现无人光临，卫生间总是传来水声开灯后发现是红色液体。
诸如此类种种种种。
即使如此，他还是坚信这世间是不存在什么鬼魂幽灵。
就比如他有天起得早，恰好发现溜进他屋子里偷拿贝果的林青树。
那天春野沉默片刻，看着鬼鬼祟祟起身的林青树的背影，庆幸的吐出一口浊气。
每件事情出现的背后一定都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林青树，如果你没找到那个林青树，那就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
春野现在也坚定着这个观点。
……虽然马上要坚定不起来了。
问出这句话后，两个人之前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默。
小男孩不再往前走，他停在原地低下头，刘海垂下来盖住他的神情。
春野倒是想往前走，奈何这小孩力气太大，他拽着他的左手，让他也移动不了分毫。
春野回过头，看着刚才隐隐约约有平静之势的影子再度抽动起来，瞬间噤声。
这他马。
这已经不是单纯把林青树找出来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春野内心悲凉的给自己吹了个口哨。
让你嘴贱，这下好了，好像问到点子上，谁也逃不了。
这孩子刚才跑过来的时候脚下影子就很淡，直到站在他面前了才开始变成正常的颜色。
结果问了几个问题后又开始抽条，大有春野的回答不让他满意他就把春野捅个对穿的架势。
于是春野对那句问题一直避而不答。
谁知道刚才脑子一抽，一句反问命中敌人眉心了啊！
春野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现在还要他自欺欺人的说影子的变化都是他看错，他可做不到啊。
“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老师了吧。”
风突然大了起来，变成了婴儿尖锐的哭嚎，好像要将屋顶都掀翻。
小男孩抬起头，眯起眼睛笑，“老师，我叫肆怀。”
“你真有趣——不过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啊。”
去他吗的记住——
春野完全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瞪大了眼睛。
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春野睁开眼扶着行李箱站稳身子，发现自己又站在福利院门口。
秋风萧瑟，唯一的不同是挂在枝丫上的树叶被吹落几片，只剩下最后一个。
春野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第二次站在福利院前面的时候，他才有机会仔细的看看周边的建筑。这里是城郊地区，附近也大多数是裂了缝的小平楼。
福利院楼身爬满青藤，本来为了吸引小孩子应该把楼身涂上明艳些的颜色，可面前的却是平淡的灰色。
趁着灰蒙蒙的天，仿佛和背景糅杂在一起，让人分不真确。
春野咂了咂舌。
他不想去管奇怪的时间逆流，他懒得思考那么多。只在门前站了片刻，见这次没有肆怀跑出来接他，就压下心中怪异自己走了进去。
行李箱在水泥路上发出一串噪音。
小林似乎给他介绍了一个奇怪的差事。
“哈咯？摩西摩西？阿尼哈赛哟？”
春野走进大门，正想找人问路，又发现前台没有人。
又没人。
春野不客气的想，如果上一个院长真的已经走了三年，怎么还会有小孩住在这里——
不晦气吗？就算是为了避一避，上面也该安排换个地址吧？
桌子上隐隐约约的有一个黑影，他走近些一看，是一个被搁置在那里的破布娃娃。
黑色的头发和纽扣组成了这个娃娃。
它没有穿衣服，身上满是刀痕和隐约的血迹。
“这娃娃现在都做的这么逼真了吗？”
春野小声嘀咕着，把头上的皮筋解下来，又拿出一张卫生纸。
他举起娃娃，用卫生纸包裹住娃娃的身体，又用皮筋把卫生纸绑了起来。
春野看了两眼娃娃，把它放回了桌子上，顺带着拍了拍它的头。
“得了，好好待着吧，等我到了教室拿根记号笔给你画个钩子。”
春野转身愈离开，却发现身后站着个面色复杂的男孩。
男孩才刚刚到他的腿，仰起头看着他把桌面上的娃娃拍的歪七扭八。
“那个……你把它拍倒了。”
“是吗？不好意思哈。”
春野回头发现娃娃果真有点倒下去，又将它扶起来。
“你叫什么？”
春野黑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漂亮的痕迹，转头向前走两步，俯身看向男孩纯黑的瞳孔。
男孩抬起头，脸上的冷漠一扫而空，羞涩的笑了笑。
“我没有名字，叫我小宝就好了。”
“你是新来的院长吧？娃娃下面压着入职手册，你有不懂的可以打开看看喔。”
春野点了点头。
看着男孩红着脸转身跑开，直到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不见，他才扭头瞥了一下桌台。
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映入他的瞳孔。
春野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入职手册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春野将娃娃再次拖起来，面色慎重的拿起这本入职手册。
他翻开本子想逐字逐句的看下去，扉页上却只有两句话。
【在必要的时候，在你需要它的时候打开它。】
【它会给你一切答案。】
春野继续看下去，这一页的结尾有一串小字。
【可以带走娃娃吗？它很喜欢你。】
它很喜欢你。
春野眯起了眼睛，打量的目光探到了被他举起的娃娃上。
最后一句话不同于前两行，比起高高在上的俯视更像是一种请求。
左不过是一个娃娃。
春野这么想着，将它塞进了自己胸前的兜里，只露出来毛茸茸的头发和眼睛。
红头发小孩不停波动的影子、突然而然逆流的时空，以及这凭空出现的入职手册……
春野打开手机想联系林青树，却发现这里一格信号都没有。
……林青树。
春野关了手机冷漠的想着，下次见面肯定要好好给他几拳。
*
春野看着面前的小孩们。
这屋子里的环境算不得好，白瓷砖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和尘土，长桌的桌腿都已经生锈，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锈迹仿佛从深渊里爬出来食人血肉的恶鬼。
讲台上也积了灰，春野伸出手一抹，看着手指肚上的薄层皱起眉。
春野：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前面的地面还算干净，后面的墙上、地上堆的都是报纸和塑料瓶，整个教室里浮动着一层灰尘，连墙壁上的字迹也看不真切。
这样的照片放在城市里看，都要被怀疑是上个世纪的旧教室。
春野扫视一圈。
屋里的几个小萝卜头就是福利院里的所有孩子。
除了第一次跑出来迎接他的肆怀和那个黑头发的脸红小孩，其余人他一律不认识。
他正想开口说话，墙上的指针指到九点后广播自动播放语音。
电流声响起的时候，春野意识到自己抢不过广播，只能无奈的摇摇头看向坐在下面的孩子们，恰好发现那个爱脸红的小男孩正好在看着自己发呆。
春野抿起嘴唇。
……还挺可爱的嘛，有的孩子。
搞的他都有点期待未来的院长生活。
【现在是休息时间，请孩子们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息，会有志愿者前来打扫教室卫生。请务必注意安全。】
温柔的女声播报在此刻略显怪异，春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着孩子们接二连三的离开，只有那个爱脸红的孩子迟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
他拽了拽春野的卫衣。
春野顺从的低下头，看着他指了指娃娃，又指了指春野。
指完后抿起嘴笑了笑，露出几颗小虎牙说，“老师你要记住呀，叫我小宝！”
说完便哒哒哒的跑开。
留下春野摸不着头脑的看着他跑远。
小宝跑过来，小宝跑过去。
想到这句话后春野莫名其妙的笑起来，又摇摇头将脑海里的小人甩出去，拿出了入职手册。
手册第二页出现几行字迹。
【作为院长需要保护好的三样东西。】
【孩子们的安全，福利院的公共设施，和你的脑袋。】
熟悉的句势让春野挑了挑眉。
好奇怪啊哥们。
别期待什么院长生活，干脆他还是去卖保险吧。
至于最后那句保护好他的脑袋，这到底是真心规劝还是存心恐吓——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毕竟他从站在福利院门前到现在经历的怪事情已经算多，单纯几句话还不足以让他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的时候，春野抬起头看向窗外。
教室里开了灯，有飞蛾和小虫子贴在玻璃上，春野突然想起之前听林青树讲过的那些恐怖民间传闻。
啊，说起林青树。
春野拿出手机，把手机举高后发现依然没有信号，闷着气熄了屏。
他之前只觉得这地方破烂又诡异，不能用常人的思想来理解。
可是春野现在看着手机上方大写的叉，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围在这片四方形里，不论怎样都走不出去。
“那个劳什子福利院到底在哪啊？！”
春野听着远处传来的吵闹声音，叹了口气。
这么晚还有客到访，也是难得。
走出这个教室之前，春野顿了顿。
他不知道感觉到什么，稍稍回过头，恰好与黑暗教室中的某个生物透过门的缝隙对上视线。
红色的眼睛只在黑暗里睁开，祂就那样一眨不眨的盯着春野。
祂存在多久？又看了他多久？
春野瞬间感到头皮炸开。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双红色的眼睛并不会伤害他。
但是突然出现也很吓人啊！
春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加快速度向前走去。
……死腿，走快点啊！！
年轻的院长站在福利院的大院门旁，看着从大巴上下来的人影。
来客都推着行李箱走过来，一边在后面互相交流着。
春野扫了一眼来人。
一行人中只有三个女生，看起来胆子都不怎么大。
一个带了圆形耳环，身着深色毛呢大衣，一双眼睛警惕又担忧的盯着他；
一个有张长脸，眼睛上涂着近期流行的眼影，拎着当下最时髦的名牌包包，脸上全是对这穷乡僻壤的嫌弃；
最后一个很明显是个学生妹，带着黑框眼镜，身穿卫衣牛仔裤，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未出社会的天真。
同行的几个男性看起来比女性成分复杂的多。
春野还没来得及仔细去观察男性，就被带耳环的女人伸手挡住。
“您好，请问这里是春光福利院吗？”
春光？
春野来之前并没有询问过福利院的名字，他转头看了看牌匾，隐隐约约的辨识除出“光”这个字。
……应该是光吧，这附近也没有其他的福利院。
他点头。
“是的，女士。”
“我们是今晚来帮忙打扫卫生的志愿者，消息里说和院长对接就可以了，请问您方便带我们去找院长吗？”
找院长？
他们不知道他就是院长吗？
春野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的笑很勉强。
似乎她根本不愿意来这个地方，只是被什么不能违背的人逼迫着来这里，又好像这福利院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他盯着她银色的耳环陷入沉思。
春野的愣神再次引起了身后人们的恐慌。
他们窃窃私语，直到耳环女人再次出声打断。
“那个，您有在听吗？”
春野回过神来。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对方褐色的瞳孔里对他多了几分忌惮。
春野歉意的笑，“很抱歉，刚才想了一些事情。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女人向他点了点头，随后跑到同伴那边交流信息。
春野看着那学生妹一下又一下传来好奇的眼光，与她对上视线之后她又害羞的缩到几个男性身后。
春野善意的微笑，假装听不到对方“Npc/大boss”之类的讨论，开始头脑风暴。
他没有错过女人刚才提到院长时无意识的瑟缩。
春野暂且不知道这群志愿者是被什么东西逼着前来，可是每个人都对现状不太满意，嫌恶，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以及女人刚才的行为。
志愿者这么恐惧院长，加害院长的可能性也不大。
入职手册却要他保护好自己的脑袋。
春野敛眸，看着自己胸前毛茸茸的娃娃。
哪一方暂且都不能相信。
……难道其实是林青树给他报了一个真人恐怖综艺，而他这个院长身份就是没有剧本的幕后boss？
说是综艺，那摄像头又在哪呢？
春野四处环顾，依然没有发现摄像头，只能在心里惋惜的将这个猜测划掉。
耳环女人走到春野面前。
她身后的人也扶好行李箱向他站定，春野看着他们故作自然的姿态，保持微笑表情。
“好了，那各位就跟我走吧。”
已经黑下的天突然无征兆的打了一个闪，刹那间东方亮了起来。
身后的人或是惊呼，或是怒骂，恨天公不作美，忧前路无生机。
只有春野走在最前面，笑着将一切恐慌与谩骂都收下，眸色沉沉。
他听着身后吵嚷声，啜泣声揉成一团，烦躁的转过身，深吸一口气。
“请冷静下来，各位。”
“毕竟你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那么无论如何也应该走下去，不是吗？”
那道闪电照亮了春野的脸。
他看着噤声的人们，满意的笑起来。
“真棒啊，乖孩子们。”
“快走吧，别让里面的人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