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吱呀——”

    车轮骨碌碌,磕到了一颗小石子,摇摇欲坠的车身与车轮连接处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咕噜噜……”

    “咔。”

    “嘭!”好像是什么撞到了车壁的声音。

    谢辞微拉缰绳的手一僵:“殿……夫君,夫君您没事儿吧?”

    车厢里传来太子隐忍又痛苦的声音:“……无碍。”

    “再忍忍,快到姑苏城了。”谢辞微有些心虚,“是真的快了。”

    这一次,谢辞微不是在说什么安慰的话,姑苏城确实就在前方。萧廷瞻拉起车帘,远远就瞧见了城楼上石刻的“姑苏城”。

    “……”

    谢辞微似乎隐隐听到了太子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她动了动肩膀,莫名也有一种马上就要解放了的感觉。

    马车继续行驶了一会儿,谢辞微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勒停了马,这个方位正对着城门,很适合停下来观察。

    “叩叩。”

    “夫君,到了。”谢辞微回身敲了敲车厢,低声道。

    前面便是城门,守卫一一排查过才让人进去。想这种大城池,查验相对较严,不仅要问及亲属,还要盘问来意。

    谢辞微一身短打,农妇装扮,萧廷瞻用袄子一围便像个文弱书生。走之前,谢辞微还取村里秀才那抄了几本书带上,若说她夫君是个去京城求学的举子,倒也说得过去。

    “您等会儿什么话都不用说,交给我来就好。”谢辞微又偏头看向谢春婉,“娘,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夫君放心不下年老的娘,一起带着进京。”

    “太祖开太学广招天下学子,虽说春季才招生,早日去也无妨。”谢辞微解释道,“想来也不至于盘查这般仔细。”

    “等等。”萧廷瞻突然拉住她的袖子。

    此时马车停在城外高处的坡上,与城门口也不过一里地,此时时间还早,城门人不多,那几位似乎有官服品阶的人便显眼起来。

    “城门盘查的人会是朝廷官员么?”他问。

    谢辞微摇头:“怎会,守城门的大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或是家里有些门路的平头百姓,比做活计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一顿,显然也是发觉了异常。

    “这姑苏城都快被透成筛子了吧?”萧廷瞻冷笑一声,“也难为他们绞尽脑汁钻研了。”

    长江水患是近年来才开始严重的,承乾帝上位以来,治理长江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黄河与长江大不相同,往日治理黄河水患的经验毫无用武之地,一切都是从零开始。

    太子下江南赈灾,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镀金的机会,至于水患能不能真的杜绝,又有谁能够保证呢?

    秋洪泛滥,太子肯定做好了水患复来的准备,他带了卫兵,带来治疗疫病的太医,带了钱粮,又怎会不防范那几个喜欢暗中使绊子的弟弟?

    几位皇子虽各有侧重,缺点也不少,但没一个是傻子。何况就算皇子自己没转过弯,底下能人异士也不会少,很快就会有人反应过来的。

    就算反应不过来,没看出太子自己以身入局,扫尾工作肯定也少不了。不如说,留有后手四处搜寻太子踪迹,才符合常理些。

    那日河水湍急,能突破侍卫重重包围,将站在河边听官员讲解堤坝修缮的太子一把推入水中,后来还能煽动民众将现场闹作一团,绝不是一日想法,估计从太子离京之前便着手准备了。

    更甚者,也许不只一位皇子出手。许多皇子出力,想着将太子先三振出局,在加上太子自己顺势而为,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那些站在城门上的官员,说不定也不只有一位皇子的手下呢。

    “恐怕从姑苏到扬州城那一路,都有他们的人了。”太子面色有些凝重。

    可这姑苏城,他们是必然要进的。

    萧廷瞻感觉自己再不找个客栈洗漱一番,身上都要臭了。

    “夫君有什么能改变脸的丹药吗?或是人皮面具?”谢辞微问,问完自己都沉默了。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蠢,病急乱投医罢了。

    “?”萧廷瞻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以前是不是喜欢看那些修仙的话本子,还是什么江湖传说,怎得还信这些。”

    谢辞微撇了撇嘴,她想说殿下您的母后也是江湖人呢,怎么您没有学个一招两式的。复又想起这人早年丧母,恐怕这话会戳人痛处,还是作罢。

    “总之,得想个法子。”萧廷瞻一锤定音。

    *

    “这位大哥,我家那口子病重,才以白巾遮面,只怕病颜冲撞贵人。”一农妇在城门口哭诉,那架破破烂烂的马车被一匹老马拉着,掀开车帘,车内也只有一个看不太清脸的男子和一上年纪的老妇,还有一只农村随处可见的土猫。

    那农妇眼眶红红,手里捏着几文钱,哀求道:“大哥行行好,实在不是我们不守规矩,大夫说了,他那病不能见光啊。”

    “这几文钱已经是我们身上最后的余钱了……”

    “不行!他站不起来,至少也要把脸露出来!”说着,一守卫想上前去扯。

    “相公——相公!”谢辞微扑上去,狠狠钳住太子的下巴,把白布按在了他脸上。萧廷瞻的鼻子被按闭了气,一时没呼吸上来,忍不住张开嘴咳嗽起来。

    “相公!”谢辞微“呜呜”哭起来。

    守卫头都要大了:“我就看一眼!”

    “那边在闹什么?”

    一小官模样的男子背着手从城墙上往下看,门口骚乱,他皱眉问身边人。

    “大人,是有几个乡里来的不懂规矩,那泼妇说什么大夫说她夫君那病不能见光,所以用白巾遮脸。”下人去问了,回来这般答道。

    男子摸了摸胡子,心下思索。

    太子失踪一事必然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主子吩咐时也特别强调,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被其他势力发觉。

    是以虽然找了几个人上城墙,也没有大张旗鼓宣扬,底下人根本不知道他们要找谁,以为只是最近水患严重,防范流民。

    “叫人进去看一眼,若是没问题就放进去吧。”想到这儿,男子这般道。

    他是接了这任务不错,但若是底下那人真有什么病,还会传染的话,那便得不偿失了。叫守卫看看,没什么问题就放了算了,男子也不想闹起来,反而不好。

    “对了,不是什么疫病吧?”他突然想起,又问了句。

    “不是,据说是脸上长了点东西,然后就是时常咳嗽。”下人摇摇头。

    得到了上面人指示,一守卫扯开谢辞微,进马车揭开一点白布看了眼,没看出什么,出来对着上方摇摇头。

    男子点头示意,守卫看过文牒后便放行了。

    有惊无险,更惊险的场景,萧廷瞻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次格外心中没底。

    他当初虽然想着顺水推舟,从岸上跌入河里,一路上暗卫都跟着。但流到哪里又非人力所为,全看天意。

    现在想来当时也真是托大了,不过就算安排人在下游,估计也不能将他精准打捞上来。如今这般结果,已经是运气很好了。

    而碰到谢辞微是个意外,但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顾家,可是二皇子母家的势力。

    萧廷瞻抹了把脸,将那些奇奇怪怪黏黏糊糊的东西用白巾擦净了。而后皱着眉头感受一番,决定等会儿取到钱后就一定要找客栈洗澡。

    马车不能在城内主道上行走,谢辞微找了个小巷暂时停在了里面。太子直接不装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黑色的玉佩,唤了暗卫一声。

    谢辞微眼尖认出,这就是那日她找太子要钱时他从怀里摸出的那一枚。

    难怪没拿玉佩抵债,原来这是钱庄的信物。

    那黑色劲装男子突然出现又消失,太子并未解释,其实就是不信任谢辞微罢了。

    谢辞微自然不会拆台,保持着微笑,假装自己刚刚突然眼聋耳瞎,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阿婆抱着猫眼观鼻鼻观心,猫也低着头,一家三口一个德行。

    另几个暗卫,有几人被太子派去城中各处查探消息,剩下都是留下来保护太子性命的,轻易不会离开。

    虽然走了不少人,但谢辞微感受了一下,还是没能感受到暗卫的来去。不愧是皇室培养、从小修习隐匿之法的暗卫,来去无痕,动静无声。

    暗卫走后,太子抬头,谢辞微看见了他脸上的痕迹。

    谢辞微眼神飘忽了一下,那好像是自己刚刚大力给太子脸上按出的印子。好在太子不计较——或许是根本没感觉到。

    嗯,那就没事了。

    至于那些暗卫,没事也不会提醒太子这些,事急从权嘛,非常时期非常办法。

    谢辞微在这头感慨着,眼睛也没有闲着。进城以后,她能感觉到不少隐藏在茶楼里、小摊上打量的目光。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派出了多少手下,沿途而来,谢辞微感受到的窥探的视线就不下五处。

    恐怕这些人各自为阵,都不知道还有其他哪些势力,相互防范又合作无间,才构成了这么一张大网。

    只是命令如政令,越往下越放松,若是到了细枝末节处,恐怕只剩下些约束的能力了。那些人虽然接到了上面人命令,但想必也不是很尽心。

    谢辞微以那种法子进城也是在赌,但凡是个研究过太子画像的人都会感到一两丝不对。

    可是没有。

    他们就这么被放进来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谢辞微还是想感慨一句,果然天底下的牛马都是一个样,能敷衍就敷衍了。

    ……牛马。

    谢辞微一愣。

    此为何意?

    莫名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词汇,谢辞微有些疑惑。但这个念头过雪无痕,很快就淹没在繁杂的思绪之中。

    没能激起一丝水花。

    十七“唰”一声出现,谢辞微刚刚冒头的那一点儿疑惑马上就被激灵没了。

    暗卫不能见光,所以大概有着什么在外人面前惜字如金的“潜规则”。十七跪在马车外,双手奉上玉佩与银票,一言不发。

    而后派出去找客栈的人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成衣铺子的方位。好在暗卫一向都是一身黑,不用进城被人看见,料子还算不错。太子于是打发两人把面具取下去买了些衣服回来。

    暗卫想得很是周到,连阿婆的衣服都想着买好了。

    “多谢……咳,夫君。”谢辞微迟疑了一下,想到还没到扬州城,还是要装一下的,于是继续叫“夫君”。只是她脸皮再厚,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叫出口怎么叫怎么别扭。

    萧廷瞻看了她一眼,嗓音淡淡:“无事。”

    阿婆还没见过这样舒服的料子,一直上手摸来摸去,满眼惊叹。

    “这料子把我手衬得粗糙得很呢!”她道。

    谢辞微凑到她耳旁,悄声道:“阿婆,我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母女俩相视一笑。

    萧廷瞻也没有跳出来泼冷水,反正要是谢辞微真能留在太子府当女官,每月的月例银子少不了,这几身衣服到时候也算不了什么。

    “怎么样?这颜色会不会艳了些?”

    拿着那条浅蓝色用银线锈凤仙花的裙子,谢春婉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十岁,话都多了起来。她把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刚刚萧廷瞻已经很君子地小车等去了,这时车上只剩她二人。

    哦,还有一只猫。

    谢辞微捂着嘴笑:“哪里艳了?您穿这身正正好。”

    嘴里打趣,手上也没停着。两人不见外,这条件也容不下挑剔,她们放下车帘直接开始换衣服。

    暗卫审美不错,给谢辞微挑了件浅绿色的襦裙,她本就是正当时的年纪,穿这种亮眼的颜色正好。阿婆看着,满眼都是赞叹,而后又伤感起来。

    “宁宁在村里的时候,都穿不了这么漂亮的裙子,如今这衣服上身,阿婆只觉得宁宁还是要在金玉堆里养着才好。”她伸手为谢辞微抚平了翻折的领子。

    谢辞微听了这话,将腰后的带子打了个蝴蝶结后,便亲亲热热去挽阿婆的胳膊。

    “别这么说嘛,阿婆。”她道,“接下来就该我带阿婆去享福啦。”

    “好、好。”阿婆一手揽着她,一手抱着猫,“有宁宁呀,就是阿婆的福气了。”

    太子在外敲了敲窗棱,两人不再耽误时间,快速套上外衫就出去了。

    不再驾车后,自然不能再让等等在阿婆手臂上挂着,谢辞微将它接了手。等等平日里一副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但或许是感觉到了现在不同往日的情境,变得也格外听谢辞微的话。

    她将等等抱过来,它也没有挣扎,只是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窝着了。

    “……也不知道妞妞怎样了。”阿婆看着天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妞妞是她们家耕地的那头老黄牛。离开前,谢辞微将它托付给了隔壁老伯,可以与隔壁家的牛一块儿耕田。

    隔壁老伯心善,定不会虐待它,只是阿婆跟牛相处那么多年,感情不亚于跟这只名叫等等的猫。

    只是牛怎么能带上京呢,有些东西,也只能留在那个小山村了。

    谢辞微将自己臂膀与阿婆的肩膀靠在一起,无声给予安慰。

    她不知道自己能怎样巧舌如簧,才能抹平自己私心带来的伤害。让阿婆离开大半辈子都呆在那里的小山村,对阿婆来说或许就是对大半辈子记忆的切割。

    阿婆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她的丈夫是劈柴时失足掉下悬崖死掉的,儿子征兵入伍后再也没有了消息。而阿婆离开那里,或许也不会再回去了。

    两人靠在一起,阿婆闭上了眼睛,让那一点儿还未成型的湿意消散于无形。

    “好了,去客栈吧。”太子“唰”一声拉开车帘。

    谢辞微回头,不自觉眯了眯眼。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人靠衣装马靠鞍。

    萧廷瞻的身材面貌都没得说,皇家就没几个丑的。肩宽腰窄,风姿绰约,墨色大氅满是金钱的味道。

    他有一双标准的丹凤眼,唇色浅淡且嘴唇很薄,是很薄情的长相,眯着眼睛看人时有一股看垃圾的味道。

    不过顶着这张脸在登记时取了个“牛铁草”的名儿,就有些好笑了。

    这身玄色的新衣服衬得太子贵不可言,但也带来了一个坏处——

    “这一身,也太明显了吧?”谢辞微提出质疑。

    暗卫一身黑也就算了,太子也喜欢一身黑。怎么,东宫流行黑色么?

    对此,太子摇摇头,解释道:“渝朝没有什么颜色只有皇室能用的规矩,穿黑色不算显眼。”

    只是黑色染料贵,工艺繁琐,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起罢了。

    江南繁庶,来往人众多。这几日虽然城墙上有人查探,但终究不敢大张旗鼓,就算太子现在戴着面具在城中晃一圈,只要不露出脸,也没人敢上来掀他面具。

    暗卫选的面具也是低调又奢华,不愧是手中有钱的太子殿下,什么都要最好的。进客栈的时候,谢辞微感觉店小二看他们几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肥羊,看得人一阵恶寒。

    太子财大气粗,要了三间上房,一人一间。

    等等跟着阿婆去了另一个房间,谢辞微泡进水里,只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洗了一会儿,想着太子或许会留人在她房间外观察,谢辞微想了半天,还是作罢。

    那张在城门口被塞进她袖口的纸条,最后溶解在了水中,随着那桶用过的洗澡水,被店小二抬出去倒进沟里流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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