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

    “现磨的豆浆咯,来一碗——”

    “诶,姑娘,要不要用些早点?”

    轻纱浮动间,传来白衣姑娘轻柔的嗓音:“大娘,要两个包子,一碗豆浆。”

    “好嘞!”头上包着布巾的妇人面上带着爽朗的笑容,手脚麻利将白衣姑娘要的东西装好,放到了一旁支着的小桌上。

    “姑娘,上这儿吃。”她还细心地再擦了遍桌子。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的人还没有走,据说是在找人。”一旁传来船夫交谈声。

    此时天色尚早,还不到行船的时候,船工大都三两结伴出来吃早饭。他们谈起这些事来也没个顾忌,天南海北侃大山。

    “你也不怕出事。”同行人笑骂一句,而后没忍住问道,“找谁呀?”

    “这我哪儿知道?”一开始说这话的船夫摇头,“我也只是听说。”

    太子失踪一事并未传开,平头百姓自然也没有消息渠道。大概是最近东宫的人太明目张胆了些,才会引人议论。

    但只要不是太子失踪的事传出,那也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太子,东宫。

    秋月白听了一耳朵,将最后一点包子送入口中。即使吃饭,她也没有摘下面纱,只是轻轻掀起,保持在一个既不会弄脏面纱、也不会露出完整脸的高度。

    可谓是谨慎至极。

    只苦了奉主子之命跟在她身后的尾巴们,一复一日毫不松懈地探查,依旧是除了秋月白自己放出的消息外,一无所获。

    “她吃饭都不摘面纱,也太……”

    对面茶楼上,两人嘀嘀咕咕。

    “洗澡的时候总会摘吧?”一人道。

    “你怎么能偷看人家姑娘洗澡呢?”另一人大惊。

    “……”那人额角青筋暴起,“我们是死士,不是君子!管他男的女的!”

    “啧,也是。”另一人点点头。

    “咚!”

    一盘花生米被重重拍在了桌上。

    两人不耐烦抬头,跑堂小二叉着腰,笑得很恼火:“两位客官,只要一盘花生米?”

    在这儿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就要了一碟子最便宜的花生米?

    两人唯唯诺诺低头。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你又不是不知道,主……主家每月的工钱不多,基本拿到就用完了。”

    于是一人抬头道:“再来一碟花生米。”

    店小二挂着一副想刀人的笑脸走了。

    “唉……”两人苦着脸摸着钱包,不是他们一毛不拔,是实在没钱啊!

    当主子的都想着只给一文钱,底下人能干两文钱的活,又有谁在意底下人把一文钱掰作两文钱用的苦呢?

    要不是当了死士,这活狗都不干。

    “她动了,往那边去了。”高瘦一点儿的男子捅了捅旁边人胳膊,“走走走!”

    *

    “姐姐,行行好,给我口饭吃吧。”刚拐过街口进了小道,秋月白就被一小孩攥住了裙摆。

    那脏兮兮的孩子仰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可怜兮兮道:“姐姐~”

    秋月白深吸一口气。

    “姐姐~”

    她低头翻自己身上的包,摸遍全身,最后才掏出一枚铜钱。

    “只有这些了。”秋月白眨眨眼。

    不是她抠门,至少还得给自己留点儿饭钱吧?

    那小孩不可置信道:“你不是侠女吗!人家都说江湖上的侠女劫富济贫,应该很有钱才对呀!”

    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就向往起了遥远的快意江湖。只可惜,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啧。”秋月白伸出一只手拎起她的后衣领,有些无奈,“你又是哪家的小探子?”

    她算是明白了,这小孩是认准了她人,上这儿守株待兔来了。

    “什、什么?”小乞丐僵着手脚,像被拎着后颈皮提溜起来的猫,瞪圆了眼,一个劲儿否认,“你在说什么啊?我、我听不懂……”

    “你……”

    秋月白皱了下眉。

    不过是稍微露出了点不耐烦的表情,那小孩便挣扎起来,似乎很害怕自己被“女侠”杀人灭口:“救命啊——救命啊——”

    那声音宛如魔音贯耳,秋月白听着只想一把将她扔出去。

    一只手攥着衣领不是很受力,小乞丐挣扎一番,几乎要从秋月白手中挣脱了。

    “诶,你——”

    一个没注意,小乞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她腰间的钱袋,“嗖”一声就跑掉了。

    秋月白都要被气笑了。

    她走到小巷子来,是想把身后的尾巴引出来一网打尽。结果没想到尾巴没抓住,自己的钱袋还被个小乞丐摸走了。

    “小兔崽子,别让姑奶奶逮到了!”秋月白狠狠一咬牙,转头就往巷口走。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去追。”

    秋月白想追上去的步伐硬生生停住。白衣纱面的女子僵在原地,维持着一只脚踏出的姿势。她的手把在了剑柄上,只待这藏头露尾之辈一有动作便出手。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说话?”

    能隐藏自己的足迹直到出声后才被秋月白发觉,如果不是从小修习隐藏气息功法的暗卫、杀手,那便只能是因为来人的武功在秋月白之上。

    她镇定回头,巷子深处走出一个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的白衣男子。

    观其走路姿势,是个练家子,气息内敛、功力深厚,连秋月白都被瞒了过去,在这人出声前竟无一丝察觉。

    “好好说话嘛,语气何必那么冲呢?”

    他摇着扇子,端一副翩翩君子样。可惜身材高大,肌肤黝黑,一身白衣更显壮硕,倒显得不伦不类。

    秋月白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何出此言?”

    她面上笑吟吟的。面纱虽然挡住了整张脸,但纱很薄,算是半透明,隐隐约约能透出纱下五官的牵动,很明显能看出那是一个笑。

    “她既然敢偷钱袋,要么自信你出了这里就找不到她,要么就是在等你自投罗网。”白迟晨笑道,“反正你兜里也没几个子,不如破财消灾。”

    “何况,”他笑得欠扁,“这几日你出尽风头,能透的底都给交代出去了,还差这点?”

    “这样看来,你几日前便跟着我了?”秋月白挑眉。

    眼前这人很强,硬碰硬没几分胜算。秋月白确实身法武功都不错,但算不上顶尖,打起来只会自讨苦吃。

    ——何况秋月白根本没打算动手,她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

    “白大将军不在漠北镇守边关,怎么跟在我这么个无名之辈身后,净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她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腰间的剑柄,“无诏回京,可是死罪啊。”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白迟晨耸了耸肩,“何况这不是还没到京城嘛。”

    他笑得像个泼皮无赖:“皇帝召我回京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我不过是提前离开罢了,算不上抗旨。”

    “哦。”听到这话,秋月白便没了兴趣,“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白迟晨爽朗一笑:“不过是对无相谷出来的、大名鼎鼎的秋女侠有些兴趣而已。”

    秋月白不置可否,这些跟在她身后的人,翻来覆去左不过都是那么些个理由。不是跟无相谷有关,便是跟文德皇后有关,说来说去,不过是与那些人最在意的——承乾帝屁股底下的位置有关罢了。

    “现在看到了,可是觉得我和先皇后有什么关系了?”她问得毫不客气,还翻了个白眼,虽然模糊,但站在对面的人又怎可能感觉不到,何况是一个五感敏锐的习武之人。

    “装腔作势。”

    白迟晨也不恼,他自己尾随本就理亏,现下自然是说些好话:“师出同门嘛,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关系?倒是女侠的招式路数让我有些惊讶,似曾相识呢。”

    “你也说了,师出同门嘛。”秋月白摊了摊手。

    白迟晨笑而不语。

    他又没见过文德皇后,自然说的不是文德皇后与秋月白。不如说,他从一开始跟着秋月白,就根本与文德皇后毫无干系,只不过那一招一式格外眼熟罢了。

    至于跟谁相像——不可说,不可说。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

    太子大费周章搞一出“顺水推舟”,自然不会只是偷偷回扬州城而草草收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东宫暗卫不知凡几,几乎是倾巢而出,一部分跟着太子,另一部分便是留下来——瓮中捉鳖。

    为了打其他人一个措手不及,原本比较明显且底细暴露差不多的东宫阵营人员,皆未随着太子下江南。随行且现下管事的,是新科状元沈暗山。

    我朝规矩,前三甲入翰林院满三年才能去别处任职。也就是说,状元、榜眼、探花都要在翰林院坐三年冷板凳,才能去当有实权的官。

    但这位沈状元运气好,先是被大公主看上了——本来状元郎是不该配公主的,一是浪费“资源”,驸马不得干政,尚公主后基本退出权利中心,埋没人才;二是公主一般会许给世家子联络重臣,状元大多寒门出生,皇帝认为那是“浪费”。

    但大公主很受宠爱,是先皇后遗腹子,承乾帝时常为她破例,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是太子截了胡。

    他言明东宫缺个能干的人才,反正状元郎也要先进翰林院蹉跎几年,还不如先来东宫适应适应,物尽其用嘛。

    至于大公主看上——公主府上男宠多如过江之鲫,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个惊才艳艳的状元郎就被大公主抛之脑后了。

    承乾帝很少在这种小事上与太子争执,也不想大公主“网尽天下俊俏少年郎”的彪炳战绩再添一笔,自然同意了。

    因此,刚拿到状元头衔的沈暗山,就这样成为了东宫的人。

    其他皇子自然颇有微词——沈暗山进了东宫,太子哪还有放人的道理?想必就算到时沈暗山入朝为官,也无外乎是加入太子的阵营罢了。

    可惜事情已成定局,到底只是一个寒门出来的,会读书也不算什么大才。其他皇子闹了一通,也便作罢。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几乎没怎么被放在眼里的人,差一点点就把众皇子埋在江南的暗桩全部连根拔起。

    自然,由沈沐辰带人着手构建的“捕捞网”里,捉的不只有自认是“黄雀”的各路夺嫡人马,也少不了这时候蹚浑水的秋月白。

    那个从秋月白手里跑掉的小乞丐,就是他花了一两银子得到的“帮手”。

    “给你。”

    钱袋里虽然还有几个铜板,但她已经从沈暗山那里拿到了一两银子的报酬,诚信生意嘛,她也没必要为了贪那几个铜板得罪贵人。

    那小姑娘把那个素色的钱袋递给站在门外的下人。

    这种事自然不需要沈暗山亲自出面,不过他本就在回廊里办公,离门口也就数十步的距离,能够很清晰听见门房与小姑娘的谈话。

    “你家主子好生奇怪,偷人姑娘家的东西做什么?”紫千红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这外表低调奢华的府邸一番,这只是东宫的落脚地,从外表上看很内敛,根本看不出里面住的是谁。

    “……不会是恋慕人家而不得的变态吧!”紫千红如临大敌。

    虽然她是有钱啥事儿都能干,但这种道德败坏的事……她坚定给予口头上的谴责!

    门房后背有些冒汗,他知道沈大人此时就坐在离这儿不远的走廊上,估计听得是一清二楚。

    “小姑娘家家的,口无遮拦什么呢?我家主子、”门房顿了顿,他虽然不知道更多的信息,但这座府邸的一把手不是沈大人这事儿还是清楚的。“……咳,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喏。”

    他摊开手,手里是一两银子:“拿去吧,你的报酬。”

    闻言,紫千红也不再管那么多,一把夺过银子咬了口认认真假,喜滋滋地走掉了。

    回廊风大,太子身子不算好,这处一直用轻纱遮掩,即使太子失踪也并未换下。

    沈暗山一身黛青衣衫,长身玉立站在廊下,身后是太子的近身侍卫墨云。

    多一个熟面孔就多一份被认出的危险,是以太子“失踪”并未带上他。当然,这必然是会被其他势力所探知的,太子出事若无内情,怎会当时近身侍卫都不在身边?

    ——阳谋罢了。

    明知是局,只要有一分可能,其他人都会下手。事成便罢,事不成,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摘干净,左不过断尾求生而已。

    “小沈大人。”

    只因朝中“沈大人”颇多,沈暗山还未被正式授予官职,东宫皆称他为“小沈大人”。墨云被萧廷瞻吩咐守着沈暗山,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此时也寸步不离。

    他抱着剑靠在廊柱上,有些疑惑问:“为何要让门房在门口给那小姑娘报酬?虽然未曾宣扬,但各方势力皆知此处乃是太子下榻之处。”

    沈暗山回头。

    他是很清俊的长相,水墨画里走出来一样,面若冠玉,芝兰玉树。

    让人不禁想到他若是换上白衣手执便面,又是怎样一番风流意气。

    ——反正会比白迟晨更适合白色。

    听到墨云的话,沈暗山只是笑了笑。他不是话多的人,大多数时候总是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意见传达给太子。就连此次他主持大局,也很少与旁人交流无关之事。

    “现在已经到了该收网的时候,想来太子殿下那边也快回来了。近日江南一带沿河的城镇都有几位皇子的人出没,他们已经加大力度搜寻。”沈暗山解释道,“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这边有所动作,把目光全部吸引过来才好。”

    墨云问了,他只答了,别的也不再多说。

    跟在太子身边的不会是蠢人,墨云转过弯来业也就明白了。只是他还有个疑问:“那,那个叫秋月白的……跟殿下这次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沈暗山摇头,“只是要尽可能减少其他因素的干扰,白将军也是。”

    他抚了抚袖口:“不能让他们干扰殿下的计划,还是让人看着点好。”

    *

    “前面就是扬州城了。”

    换了架豪华马车,太子彻底不装了之后,驾车的便成了太子身边的暗卫。

    这架马车十分宽敞,太子与阿婆、谢辞微和等等相对而坐,中间还摆放了一方案几。

    十六在车外这么说了一句,谢辞微观察到太子放松的身躯微微坐直了。

    想来太子心底也不似面上那般云淡风轻,毕竟即使是运筹帷幄到极致的人,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事情的走向会如自己原计划那般。

    也不知道秋姨怎样了。

    那张被毁尸灭迹是纸条便是秋月白托人送来的。纸条不大,也不能写太有指代意义或太明显的话,只有四个字:上钩,小心。

    谢辞微握紧了手。

    她不怕别的,只怕秋姨心里不好受。

    但秋月白一向洒脱,若不是真的放下,也不会执意进京,说要与过去做个了断。

    了断。

    谢辞微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人模狗样的太子殿下,颇有些怜悯地想,也不知是好是坏,反正最后总有人是输家。

    而她不希望输的是自己。

    “殿下。”谢辞微笑眯眯道,“民女恭喜殿下,更进一步。”

    扬州城城门就在眼前,太子望眼欲穿,仿佛那座落脚的宅邸正在向自己招手。

    沈暗山的本事他是看在眼里的,留下墨云监视他也是信任的。那些皇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手底下不脱层皮别想善了。

    金蝉脱壳又怎样,断臂求生又怎样。东宫势必要在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反正萧廷瞻从不做亏本买卖。

    而且……

    他看一眼谢辞微。

    不如说是赚了,如果这位真是谢家女的话。

    “承你吉言了。”想到这儿,萧廷瞻眉峰一挑,笑眯眯道,“谢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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