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真是……”
落野视线聚集到来人身前,茫然和熟悉顿生。
那人袒着半胸,露出的胳膊上还有几道疤痕,眉头锁着,脸上却堆着笑,表情极不自然。
“张……猎户。”
“仙女饶命啊!”张猎户扑通一声跪在地,终于将落野唤回神。“我那孬儿眼瞎,看在小时候教你打兔子的份上,求仙女高抬贵手!”
昨晚的猎户原来是张家儿子。
“他可是摊了人命,”落野哑声,恶狠狠道:“杀人就要偿命!”
小腿一滞,落野甩了甩腿,将人蹬开,快步远离。
“小儿口吐白沫高烧不起,求仙女放过他吧!兽皮、鹿角、我老张家有的您都拿去,我家三代单传……”
自己并未为难张家小子,如今恶报临头,居然怪到她头上,真当她是妖女吗?落野没心气与他争论,只想逃离,转头就见那猎户膝行数米,连连磕头,土地上虽磕不出响动,但额头已遍布触目惊心的血痕,心下恻隐。
草屋床上,那人面白如纸冷汗涔涔,一看就是吓得,落野吹了口“仙气”,又就让老张每日睡前附耳轻唤:“仙子已饶你不死,快快醒来”,果然不出5天就见效。
落野要了猎弓、木弩,又让张家多做些箭,弩箭和弓箭每凑够10根就送去神女壁。最后,她指着张家小祠里林立的牌位,道:“那个去哪里做?”
“得去县里……”
县城里依旧繁华,落野抱着牌位望着县衙角落的门出神,她心一横,走上前问面熟的小吏,是否知道前日一起来的采风官来自哪里、是否留下东西。小吏摇头,说没听说有采风官来过。她不死心,趁夜里潜入县衙套院,心想着取上那些笔墨书卷,代他回去复命也好,报丧也算有个信物,可里面家具陈旧,好似很久没有打扫过一般。
常去酒肆的小二自来熟,消息灵通,却也不记得二人几天前来过,说到采风官时,更是笑道:
“南边来的采风官,怎么住得进北地县衙?”
她捧着牌位怔忪,相识甚久,除了他的名字,其他竟一无所知。谁说风过留痕,明明就是南柯一梦。
猛灌口酒,又将那酒囊放在神女壁一侧的土堆前,她钻进石洞,将牌位放在平日睡觉的高台。台子不高不矮,宽窄合适。
她皱起眉收起南方几州的舆图,挎弓负刀起身欲走,猛然抬头见光线恰巧落在“游”字上,宛如神来之笔。如此一看,这石洞倒真像个祠堂了。
落野轻笑,那笑却撑不起酒窝。
官道越往南走越荒,驿站更是破旧不堪。落野摸黑拴好马,绕着驿站巡视,突然被轻撞了下,背后传出轻轻惊呼。那人见势要遛,被落野捞了回来。
“在下无意打扰,求公子放行。”声音又颤又轻,估摸是个年轻男人。
落野更无意为难,放手瞬间后退数步,见人竟然真灰溜溜的摸走了,才放下心来。
她跃至马棚顶半躺着吹风,听得有人低喝,接着灯火与马蹄声同至,二人下马瞬间将刚才那人压住绑好。
“正是要紧时候,你居然当逃兵。”士兵往他屁股上一踹:“梁二,麻水村人士。没抓错吧?”
落野一惊,定神细视。
那年轻人面朝下嘤嘤哭着,长鞭就要落下,只见长刀拦路,草屋上款款落下一人,惊得二马嘶鸣。
“世风日下啊,官兵就能乱抓人了。”声音难辨雌雄。
“哈哈哈他不是梁二,难不成你是?”
“不错。”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就连地上的人也忍不住抬头看她。
“梁益,行二,父亲梁满,母亲任氏,另有异父阿姊,同父阿妹。”
两人就这马灯看了军书半晌,又看了眼地上的男人,对视一眼。二人瞬间暴起,马灯滚落在地,两道刀风一前一后。
地上那人惊叫一声:“阿姊当心!”
还不算蠢笨,叫得却不是时候。
二人听是女子,嘴上调笑,手上动作却不含糊。落野后撤横刀格挡,二人力气不小,她不欲与之硬碰硬,三两下跃至棚顶,掏出木弩,嗖嗖两箭便放倒二人。这两人居然穷的叮当响,加起来只有两把粗制大刀,还不如许家那柄好。
原来那日陨星坠落,家中无人,竟躲过一劫,后来官府招兵选了梁家,后爹嫁了妹妹换钱买了刀马入府,到梁益二十时竟逃了,府兵找不到后爹,就绑了梁益代替,还没训练几天听说北边有战事,他没钱买兵甲,只好学爹爹逃跑,可惜刚逃出城就被抓住。
“阿娘阿妹安好?”
梁益低头轻声道:“老样子,谈不上好。”
落野了然,将弓箭给他防身,这里不安全,二人并驾向南。走了不到十里,后方马车急急超越二人,竟比单骑还快。不一会,数十架马车疾驰而过,有的驷马并架,竟是大户人家。二人对视一眼,落野停马。
梁益急急拉马,似在哀求:“阿姊别去!富商都跑了,真的打来了。”
落野拍拍弟弟肩膀道:“若你能去陈国,找采风官游奕得住处,告诉他家人,游奕葬于杞县麻水村神女壁。”
梁益嗯声,鼻音浓重,深深望了一眼姐姐,绝尘而去。
不时有北边流民饿殍经过乞讨,给麻水村带来噩耗。村人有点灯收拾行囊的,更有闭门不出的,呜咽声不绝于耳。问到梁家居所,屋内一片昏暗,落野推门而入,点起火折子,就见梁上悬着麻绳,绳下颓坐孤零零一个妇人。
双目相接,泪若断珠。
“娘……”
妇人张嘴,却不知道喊她什么,脸上全是愧色。
落野一把揽住妇人哽咽道:“娘……孩儿叫落野,孩儿大了,能保护你了。”
神女壁洞内,行伍打扮的女子就着微光整理行囊,除了缺个护甲,木弩箭矢堪用,长枪大刀也尚可,还有什么?
落野从怀中摸出一硬物,卸了力似的跪于台前,匕柄纹路磨损,皮套还有她的体温。熹微晨光透过孔洞落在她的眼睫上,凝出晨露,染红了眼睛。
“游大哥,你可能听见?”
语罢自嘲一笑,晨露在垂眼间落在刀柄上,砸出脆响。她却仍是笑。
“我托弟弟去南陈寻你家了,如果他过得不顺,你托梦让他当个护院做做可好?如果你不幸先见到他,就代我照顾他一时……”
“我母亲还在,弟妹也还活着。我还要保护她们,所以,我要晚些去找你了。”
“游奕,你能先等等我吗?”
“我……”
她好像瞬间想通了什么,吸了吸鼻子朗声道:
“怎么年纪越大越是束手束脚的,净沾了些大户人家小姐的扭捏,都不像我了。”
“也罢,此时不说我怕再没机会了,索性说个痛快。”
“你总是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这下可好了,我连你家在何处都不晓得,想帮你复命都不成。人都说南朝不来采风官,我也不知几分真假,总之还是更信你的,就叫梁益去了,你可要护着他。”
“还有……那天你没说完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夫人……”
“还有……”上一句还理直气壮,说到这里竟然哽咽难言。
“我还不知道,你如何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