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是突厥语。

    竟是突厥语！并州不算边陲，怎么不声不响轻易被攻破？

    不容得再想，落野狂奔到假山高地，俯瞰城内攻守。守城兵姗姗来迟，与外敌混战一片。哪管平日里高门显贵，门被破开，烧杀抢掠从高处看更显心惊。

    不到三刻又破一门，落野想从南门楼离开，趁敌兵没来，在各府墙间飞檐走壁，低头就看见周府内院大红灯笼下，一柔弱女子呜呜哭泣，便调转头俯身冲去。

    “小姐！”落野低声一换，那女子抬头，见人来，泪更是难止。

    “落野，他去御敌了，我害怕！”

    “他”是谁，怕什么，是不言而喻。周家是武官家，城门失守，人就算活着回来，也未必没有降罪。可惜小姐不知道外面乱作一团，此时还是担心自己比较实在。

    “小姐，我带你往城外避避，南边没有沦陷，或有生机。”

    女子震惊不已，很快又摇摇头：“我一介女流，能逃到哪去？离着这里，又怎么活得下去？”说罢双手伏地，丫头婢女跟着伏倒一片，口中祈祷之声，偶盖过外头兵戈相撞。

    没人再看她，落野心下一沉，决定再守一刻。

    院门乍破，下人作鸟兽散，突厥面孔的重甲兵几步上前，与院中侍卫缠斗，周家尚武，一时间竟不落下风。落野踢腿，红缨长枪飞入手中，上前与突厥兵厮杀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拼死搏杀。敌兵甲胄厚重，气力有余而灵活不足。她长枪刁钻出奇制胜，冲着腋窝、股逢狠狠刺去，一时制服了三名重甲。院门重新合上，死死抵住，侍卫口中称谢，询问出身，得知是夫人旧护院，便递来一把长刀，询问外面战况。

    没说几句，流矢挟着火光射入，正中递刀弟兄的肋间，落野气血上涌，大喝一声，悬刀抵挡，朝宅内喊道：“有火箭，小姐掩身趴下，其余找东西抵门。”

    缠斗三刻，落野力气耗尽，院中侍卫死伤无数，所剩无几，墙外火箭刚停，就有轻兵翻墙而入，落野大骇，脚下却没后退，长枪换成短匕近身搏斗，不出几息，就有疼痛传来，来不及感受伤在何处，持匕右手被制住，落野一个挺身，左手不知从哪拔出飞箭，猛地向那人刺去，那人怒骂一声后退数步，给落野片刻喘息机会。

    就在此时，院门木板碎裂，官兵持盾入内，手起刀落，黑衣侍卫没有防备连连倒地，见落野打扮愣了一瞬，只片刻，一名官兵持刀冲来。

    落野大骇，来不及抵挡。只听嗡嗡铮鸣，大刀蹦出裂口止于前胸，无形之物将其阻拦。小臂被人提起，身体倾侧，骤然悬空。被带着疾行数里，被放下那刻，她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耳边声音平静，不像急行过后：“官府和北边勾结，留下就是枉死。”

    声音和几年前一样，连这笃定的语气也一般无二，落野想明通敌关窍，也不争执，竟调笑起来：“我竟不知道，游大哥轻功如此娴熟。”回身一看，那人身形容貌与几年前并无差别，岁月好似不在此人身上留下痕迹。

    那人弯弯眉眼，卷发随风：“小妹的性子倒是一如既往。”

    她早已习惯这人顾左右而言它，也随之轻笑不语，胸中却声如擂鼓。

    “并州迟早失守，我如今世风遍集，是时候回去复命了。不如随我同去？”

    “去何处？”

    游奕指尖朝天又划向南方，眼角带笑：“路过杞县。此行只差神女英娘没查清，上次遇到陨星不得已终止，这次再去看看。”

    她老家的村子归于杞县，神女英娘的石壁也是。落野点点头，敛下一抹笑意。

    名山大川，风土人情。从那人嘴里流出总是妙趣，他好像知道北边战事赶不上似的，也不急着赶路，几个月走走停停，笑谈间二人已入城，上到县丞主簿下到小吏小卒已经换过一轮，二人却又在昔日县府套院入住。

    物是人非，故人仍在，算不算安定？落野想着，不由得低眉噙笑，男人问笑什么，她便轻轻摇头，脸色微红，竟露出些小女儿姿态。

    游奕一怔，脸色暗下来，兀的问：“接下来怎么打算？”

    落野摇头，又似灵机一动道：“不知陈国有何风土？左右未定，游大哥不如带小妹看看你的故乡。”

    回南边复命，必然南边的朝廷了。

    见游奕沉默良久，怕他多想，落野又道：“在那边谋个营生容不容易？实在不行，我给游大哥的女眷当个护院？”

    “哈哈哈哈”那人一顿，随即大笑连连称好，又说大材小用可别嫌弃之类的客气话。

    落野却敛下眸子，收了笑，看不清神色。

    几天下来，顺着落野知道的信息找到一个边郊小寺庙，里面老和尚领二人拜了神女，摇头只说此像已是空相，世间已无神女。

    走了数十里，回到那落星又重建的村庄，里面有几个熟面孔，应该是碰巧不在侥幸避难的，不见母亲弟妹，原先的草屋也没了。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来到神女石壁。据说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古代，为纪念神女救世画的，画中有两人，落野知道，两人都是神女。左边人像漫漶不清，但身边有战马，能看出是在行军；右边则是女儿态闭眼盘坐。她的石洞便隐匿在其下，如今身形竟然还能钻进去。

    游奕专注地临摹壁画，落野便钻进洞中怀旧，又拿了个杯子出来，再出来时天色已经微微黑了。

    落野就这酒囊狂饮，将烈酒洒在火折子上，给专注的人添点光，一豆火苗窜起，越来越亮，那人停笔，光就映在他脸上，风一吹，光和影一跳一跳的，她的心也是。

    男人收起滑石笔朝她走来，落野脸一红，指着石洞掩饰道：“大哥身量高大，怕是不能进屋一坐了。”

    “妹子家门槛甚高，实是欲访无门啊。”

    二人相视狂笑，将火折子笑熄了。

    落野就着未歇的微微天光给游奕斟酒，对方接过一饮而尽，她又满上一杯，胆子大了起来。

    “虽进不了我家，我却进的了大哥家门，不知有几位嫂嫂侄儿，不知道我应不应付的来？”

    此语一出，落野的心也跟着抖，更不敢看对方表情。此前虽说有女眷，却未表明是长辈还是妻妾，不问出来，她难死心。

    半晌沉默，只觉得手臂微凉，那人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滚落，酒水溅了一地，落野抬起头，那人“咚”得躺倒。

    这就醉了？

    推推他手臂，落野想着今晚怎么安置他，就摸到一手湿粘，这触感……

    落野摸出个火折子打开，就见躺倒那人胸口白衫上一大片血渍，筷子粗细的铁器没入其中，末端无羽。

    她气只喘了半口，就见远处一黑影掠过，她三步上前擒住，长刀直直抵住那人喉咙。

    那人猎户打扮，见逃脱不掉索性将木弩一丢，连连跪地求饶，他先说以为是洞口有狐狸，又说眼瞎，再说是上有老下有小，再后来泣不成声，胯间一片深色洇出，有淅淅沥沥声，腰间皮袋里的铁箭足有一掌长，若是全然没入人胸口……

    落野将火移向游奕脸上，他双眼紧闭嘴角含笑，似有话未竟。这话中有嫂嫂侄儿几何，她已经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