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人,我们到上京啦。”扎着平双髻的丫鬟透过被风吹起的马车帷幔,窥见了不远处上京城门的巍峨雄壮,守卫兵卒严阵以待,目露肃然扫过进城的诸位。
被小丫头称为夫人的少妇正倚靠在马车的软榻上,一支发簪挽起泼墨般的黑发,姿态懒散,唇红齿白,长相娇美,堪比三月春桃般艳丽,黛眉微挑,声音也软乎乎听得人心间发软:“嗯,可比我们江南的天更蓝些?”
“那自然是不同的。”芍药第一次出江南,到了上京,说不出哪里不同,但就觉得上京更好,天都更蓝些。
上京城中,满地京官,天潢贵胄,对于芍药这个小丫鬟来说,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
柳氏柳玉枝圆润桃花眼微微弯了弯,见到芍药这般模样,视线都有些恍惚,犹如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柳玉枝乃是探花郎丁卓君的妻子,江南富商之女,如今夫君高中,光宗耀祖,门楣荣光,她高高兴兴地随夫上京。
她虽是富商之女,但待字闺中,学的是琴棋书画,读得女戒女规,且她是姨娘之女,更是从小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地生存。
郎君洁身自好,对她几乎百依百顺,相比在娘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夫家的生活说得上一句顺遂。
但好景不长啊。
士农工商,商乃是最末等,而她这个商户之女,更是这上京城最下等的女子。
将来夫君丁卓君会贬妻为妾,抬娶公主。这还没完......她会被丁卓君送给安远侯。
安远侯乃是权势中的权势,当今圣上的表弟,也是十六岁北定突厥的少年将军,威名赫赫。
柳玉枝有些出神,那双漂亮的水眸正在发愣,越是靠近京城,某些记忆便越发清晰起来。
她被丁卓君下药送上安远侯的床榻,明明是有夫之妇,却还要承欢其他男人身下,她彼时只想上吊自尽,保住一身清白。
郁郁寡欢,每日都以泪洗面,原本娇花般的人,熬成了霜打的茄子,安远侯沉默寡言,不曾许诺她任何,但每隔三日便会来别院寻她,抱着她的身子不松手......
她原本是堂堂正正的官夫人,成为了养在别院无名无氏的外室......
柳玉枝咬了咬饱满的红唇,现在再想起从前那些事儿,胸腔仍止不住气血翻涌,不懂哪里对不住丁卓君,要这般作贱她。
就算他想要尚公主,大可以一纸休书让她离去......
这只是柳玉枝的想法,丁卓君这般看重面子的人,只怕不会合离,一碗毒药药死她才是他的作风,他不愿意背上抛弃弃子的名号。
芍药见夫人美眸含怒,便收起了欣喜的神情,双手给她递茶,“夫人,喝茶。”
柳玉枝垂了垂眼睫,轻抿茶盏,唇角泛起淡淡的笑容:“京城啊,富贵迷人眼......”
*
西街宅院,院子乃是柳家的宅院,也是柳玉枝的嫁妆,而丁卓君家中清贫,自然买不起京城的宅子。
柳玉枝风尘仆仆赶到,发鬓未乱,一支名贵的点翠玉珠发簪,额心用金箔纸绘成的花钿,艳丽的面容,朱唇红润,身穿艳色对襟襦裙,搭着褙子和丽色霞帔,身形绰约。
院里的奴仆纷纷笑脸相迎着柳玉枝进屋。
“小人王山见过夫人。”老管家王山毕恭毕敬地说道,脸上带着和蔼的笑。
柳玉枝稍稍颔首,芍药搀扶着她的手,款款往里走去,夜色渐晚,她简单地询问了下情况,便让下人先回去休息。
她赶了很久的路,满身风尘难以忍受,沐浴更衣,脑海中很多事情都是乱糟糟的。
烛光微闪,屏风内柳玉枝窝在床榻上,芍药正在给她绞发,这院子不如江南的十分之一大,带来的东西都放不下,但好在她并未像上辈子那般,将所有家当都带来。
柳玉枝听见脚步声,脊背微微绷直,昏昏欲睡的眼眸浮现机敏之色,她已经多年未见过这位夫君了。
芍药有眼力见地为她拢了拢发,看着自家夫人凝脂般的肌肤,心中稍稍安心,她家小姐自闺阁起,便是江南样貌数一数二的姑娘。
无人见了不称赞。
丁卓君也是回府才发觉院里多了些熟悉的家仆,翠阁亮起的烛光,让他脚步微微加快,想起了那位家中的美娇娘。
他在门口站定,敲了敲门:“柳娘?”
柳玉枝听见他的声音,恍如隔世,抿了抿唇,下一秒穿上鞋,惊喜地唤了一声:“夫君?”
像是久别重逢的新婚夫妇。
丁卓君看着屋内的妇人,就算见识京城的富贵繁华,美人如云,皇族贵女,矜贵娇嗔,也鲜少有样貌能比得过柳玉枝的。
他心中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牵住柳玉枝冰冷的小手,笑着说道:“柳娘,让夫君好等啊。”
柳玉枝腼腆含蓄地笑了起来,未施粉黛的容颜也难掩娇丽,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捏住他的衣袖,端详着丁郎意气风发的脸,俊朗的面容,意气风发的眉眼,整个人都仿佛脱胎换骨了般,不再是待在江南小窝惴惴不安担心落榜的穷书生了。
“郎君瞧着越发俊朗了。”柳玉枝眉眼如画,笑着说道。
丁卓君表情一顿,看向柳玉枝的黑眸越发幽深晦暗,重新反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神几乎明示:“我与夫人多日未见,甚是想念啊......”
丁卓君衣锦还乡乃是几月前,他骑马上京入职,她慢吞吞地带着家仆跟着,说来两人也有两月不见了。
“郎君,今日妾室身子不适。”柳玉枝找好借口,娇娇撒娇:“郎君且忍一忍。”
丁卓君倒也不为难她,捏了捏她的脸,“都是要做主母的人了,为何还这般爱撒娇。”
柳玉枝抱住他的手臂,“在郎君面前,妾身可要改?”
“不必。”丁卓君温润笑道,眉眼间沉淀着温润如玉的眸光,倒是像个深情人物。
柳玉枝轻嗅了一下他的衣领:“郎君喝酒了?”
丁卓君稍稍一愣,又回复温柔:“官场之中,难免需要小酌几杯。”
柳玉枝没拆穿他身上还有一股胭脂香,松开手,“夫君先去洗浴,妾身已让人备好热水了。”
...
等丁卓君回到厢房,见柳玉枝已经和衣安睡,一瞬间怔愣,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旋即他便想着,也许这一路舟车劳顿,夫人怕是着实疲累不堪。
丁卓君手环住她腰的时候,柳玉枝便惊醒了,以为是如同四年那样,夜里袭暖,不由分说压上她,但发觉这人的身形有些不对,稍稍安定,又重新提起心脏。
柳玉枝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耳廓落下轻轻的吻,瞬间胸膛涌起酸意,不知道在委屈什么,眼角落下了泪。
她嫁给丁卓君三年,后又跟了安远侯四年,记忆中对于丁卓君早已模糊的印象又在此刻变得清晰。
犹还记得当年情诗、玉佩相赠的少年郎,曾经和她说上半句话便会面红耳赤的少年郎,那年柳树下俊朗稚嫩的少年转眼成为亲手喂她喝下迷魂药的冷酷驸马。
柳玉枝勉强恢复冷静,再多恨,再多怨,在那四年里早就耗尽,甚至最后郁郁寡欢而亡,算对得起这段错误的感情。
...
天还没亮,丁卓君便被小斯叫醒,要去早朝。柳玉枝觉浅,也醒了,拿着被子捂住脑袋,卷成一团,继续睡觉。
丁卓君见状倒也没有让她起来,只是含笑说道:“柳娘倒是越发娇气了。”
柳玉枝没听见,身边人走了,她总算可以安心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感觉浑浑噩噩地醒来,吃了早膳,在院里晒太阳,京城不比江南,风沙更重,气候干燥,让她初到京城的身体不太适应,阳光照在身上都无半点暖意。
到了京城对于柳玉枝最舒心的事便是能够不再需要晨昏定省,能够自由些,且这京城内也鲜少有人知道丁卓君有妻室,倒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王山正低着头给她说着宅院安排,她从小聪颖,养在主母身边,那些庶务耳濡目染处理起来倒也十分顺手。
“夫人,最近大爷他在青楼楚馆多有留宿......”王山压低声音说道。
“哦?那把夫君看中的人接回府里吧,免得弄坏了夫君的名声。”柳玉枝善解人意地说道,吃着果脯,神情慢悠悠地。
“......”王山表情一僵,弯了弯腰又道:“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您先生下嫡子,套牢大爷的心......大爷如今风头正盛,日后若是能为您挣得诰命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柳玉枝撑着下巴,扫了一眼芍药,芍药让下人端来净手的铜盆,洗完手指的白糖渍,又拿手帕擦净她手背的水渍。
“好的,告诉老夫人,妾身明白,为夫君开枝散叶乃是妾身的本分。”柳玉枝懒洋洋道,打了个哈切,朝着屋里走去。
王山站在原地,看着那抹丰腴婀娜的身影,眉头拧紧,他怎么会看不出柳玉枝的散漫和敷衍。
他是柳家老夫人的人,老夫人就是柳玉枝的嫡母,柳家人谁也没想到这个庶出小姐还有这样的造化。
若是早知道那位丁郎君能高中探花郎,就算是娶柳家的嫡出小姐也是使得的。
柳家人虽然是商户,人脉却不小,早已经摸清楚了丁卓君如今正和金玉公主走得极近,甚至有风声传言道丁卓君要尚公主。
那彼时......柳玉枝该如何自处,而柳家又该怎么办呢?
...
要问柳玉枝如何自处?
柳玉枝已经想明白了,左右她这辈子就是当妾的命,当谁的妾室不是当?何必要舍不得这个虚伪小人?
只要不在乎身上的枷锁负担,就能活得自在轻松。
人都死过一遭了,她不想再重病缠身、郁郁寡欢,那太令人难受。
且……她虽怕安远侯,如今想想那段时间,她倒也活得自在,不受任何的拘束,只是身体不好,精神不济。但凡身体好转,那人又会来找她,她吃不消,便会装病。
他明知她装病,倒也不会为难她。
只是安远侯一身煞气冷意,她瞧了就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