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天光仍然明媚着。

    伴随着下课铃响，刚进入高中的少男少女们互相推搡着涌出教学楼，纷纷急切地朝宿舍楼走去。宽敞的大路上，地面上的落叶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平整的路面被一个又一个人踏过去。

    远离喧闹的地方，有一条少有人造访的偏僻小路，火红的枫叶在枝头摇摆，如同毯子一般铺了满地，像是燃起一路的火苗。

    “啪嗒，啪嗒。”

    有人缓缓地走来，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宁静明朗的气氛。

    手里轻轻地抛接着笔记本，江枫背着书包向前走着，抬头望向笼罩天空的片片红叶，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为什么走这里？”白瑰的声音突然响起。

    江枫没说话。他停下脚步，弯腰捡起一片自认为颜色和纹路都最好看的枫叶，轻轻夹进笔记本里。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一个人待在宿舍太无聊。”白瑰笑眯眯地说，“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你没有室友？”

    “凑巧排到最后一间而已。”江枫淡淡回答道。

    两人并肩向前走去。“高中第一天感觉如何？”白瑰侧过头，微笑问。

    话音刚落，江枫突然停下脚步。白瑰顿了一下，有些奇怪地向前看去，脸色一变。

    不远处，一群男生堵在路上，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见江枫停下，他们互相商量了什么，便气势汹汹地走向他。

    “同学，你是高一的吧？”其中矮个子的一位嬉皮笑脸地开口，“给点钱花花呗！”

    江枫沉默着站在原地，谨慎地打量着对方。

    “喂，和你说话呢！”把头发挑染成桃红色的男生上前推了他一把。

    江枫退后两步，不自觉地抓紧手中的笔记本，低声说：“我没有钱。”

    “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吧？”矮个子仍然嬉笑着逼进一步，带来一阵杀气，“还是说你想……”

    这句话拖得很长且没有下文，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江枫盯着对方，不出声。

    “你这小鬼找死！”见他沉默，矮个子的嬉笑瞬间消失。他狠狠骂了一句，回头问后面的男生，“炎哥，怎么处理？”

    江枫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此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对方身材高大，面容平静，脸庞的轮廓锋利如刀削，眼里射出阴郁又凶狠的光。

    “看看他书包里有什么。”他懒洋洋地说。

    话音刚落，红头发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江枫的书包背带。江枫下意识将笔记本紧紧抱住，害怕地向后踉跄着退去。红头发扯下一侧的背带，又抓住整个书包用力往回一拉，江枫猛地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另一侧背带也从背上滑脱了。

    “嗞”，拉链被扯开的声音响起，江枫抓着笔记本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书包被翻转过来，书本纷纷掉落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家伙还真是啥都没有啊。”又抖了抖空书包，红头发不满地咕哝着。

    “小鬼，下次记得带点钱来，不然……”矮子用威胁的语气缓缓说。

    突然，一直站在后面的炎哥动了。他迈步走过自己的两个小弟，在江枫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看到对方冷静的神色，江枫感到一阵恐惧。

    下一秒，“炎哥”飞快地伸出手，用力拽住了江枫手中的笔记本，向后扯了一下。江枫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死死抓住笔记本的另一端，拼命地摇着头。

    “炎哥”又扯了两下，没扯动。“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他轻声说，眼里浮出戏谑的神色。

    立刻，他一拳砸在江枫脸上。

    剧痛自鼻梁传来，江枫畏缩了一下，用双手捂住头脸，怀中的笔记本一下子被抽走。那一拳可能刺激到了泪腺，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自觉地涌出，江枫仰着头，抑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见自己的笔记本被唰唰地翻开，刚才夹进去的那片枫叶像火焰般闪动了一下，从纸页上缓缓飘落下来。

    “这是什么？小说？”听到“炎哥”的话，另外两人立刻饶有兴趣地凑过去，视线扫过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哈，你一个男生还写这种东西，真是矫情！”矮个子看了几眼，便放肆地大笑起来。

    江枫抹了把眼泪，浑身颤抖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那是我的……”

    “啊？什么？”对方做出一副“听不见”的表情。

    江枫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抽噎着，双手颤抖着缓缓握紧，手指捏皱了地上的落叶。

    “你刚才说什么？”矮个子用讥讽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那是我的啊！！！”江枫突然猛地站起来，哭叫着扑上去想抢回笔记本，脖子上暴出青筋。

    “炎哥”迅速举高了手中的笔记本，另一只手推开愤怒的江枫，紧接着抬脚狠狠踹过来。

    江枫踉跄着失去平衡，他挥舞着手想抓住什么，可最终还是仰天跌倒，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

    一阵眩晕。在耳鸣声中，他听见红头发的声音冷冷响起：“看来这个笔记本对这家伙来说很重要啊。”

    “是吗？”“炎哥”轻蔑地笑了一声。

    “刺啦”一声响起，江枫瞬间清醒过来。

    几张布满了字迹的纸缓缓飘落。

    “炎哥”正挑眉盯着他，手上的笔记本被翻开，纸页被撕下的位置还有残留的白色，形成豁豁牙牙的锋利形状，像刀子一般扎进他的心里。

    “不要……”他喃喃着。

    “刺啦”，更响亮的一声。“炎哥”把手中的纸页揉成一团，微笑着将纸团砸向江枫。

    纸团落在身上，没有痛感。江枫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泪从脸颊上滚落。

    “炎哥”一手捏着笔记本，另一只手缓缓抓住了其中厚厚一沓纸页，像是慢动作一般，双手用力一扯。泛黄的纸从装订线上剥落，在“炎哥”手中被抓出深深的褶皱。然后，“炎哥”一扬手，纸页在空中飘散开来，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秋天的落叶。

    江枫僵硬地仰起头，看着布满字迹的纸片在空中晃荡着，一闪一闪地透着夕阳的光线，缓缓地落向他。

    “炎哥”将没剩几页的笔记本扔过来，带着折磨他人的快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下次记得多带点钱，不然打得你满地找牙！”矮个子将空书包用力砸在江枫身上，放出狠话后，也和红头发一起转身离开。

    江枫呆呆地瘫坐在地上，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眼泪仍不停流淌着。

    “……枫，你还好吗？”白瑰轻声问。

    江枫使劲眨了眨眼，终于定下神来。他缓缓点了点头，拾起残破的笔记本，然后站起身，弯腰将被撕下的纸页捡起来，一张一张夹进笔记本里。笔记本的装订线已经几乎被扯坏，只能用胶带粘好之后再用订书机订上了。这么想着，江枫再次感觉鼻子一酸。

    为什么高中第一天就遇上这种事？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同学，你没受伤吧？”干净清爽的女声传来，像是夏日里冰凉的柠檬水。

    江枫回过头，看见一位女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关切地看着他。对方身材高挑，眉目清秀，齐肩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垂在肩上轻轻晃动。她穿着朴素干练的白衬衫和黑西装裤，衣领上系了个浅灰色的领结，在白色的映衬下分外显眼。

    看这身装扮，对方应该是大学的学姐。

    “刚才的事我都拍下来了。”对方晃晃手里的手机，“我会上报给高中部德育处，你放心，那些人一定会受处分的。”

    “……嗯。”江枫低低应了一声，不知该不该高兴。

    “我叫于荆，大三。你如果有以后什么事情，可以去大学的法律系教室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对方继续说道，“你叫什么？”

    “江枫。”江枫小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弯下腰继续捡散落一地的纸片。于荆见状，也蹲下身，帮着在落叶中翻找起来。

    “谢谢。”江枫心里一暖，低声道。

    “不客气。”于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枫，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白瑰站在一旁说。

    江枫微微点头，没说话。

    这时。身后突然安静了一阵子，紧接着传来了纸张被揉皱的响声。江枫将面前最后一张纸捡起来，有些疑惑地转过身。于荆低着头走过来，径直穿过了白瑰的身体，将几张纸片递给江枫：“这些是你写的故事吗？”

    “是。”江枫接过纸张夹进笔记本中，如实回答。

    “写了这么多，挺厉害。”于荆笑了笑，“别难过了，笔记本订好还能继续用。我要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宿舍吧。”

    “好。”江枫点了点头，看着学姐转身离开。

    “没想到还有人来帮你啊。”白瑰说，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江枫看着于荆离开的方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转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后，江枫垂着头坐下，把手中的几张纸片在桌上铺开，一张一张按顺序放好，然后找出透明胶，准备开始粘贴。

    “我来吧。”白瑰说，将纸张和透明胶拿过来。 “嗞”，他撕开透明胶，小心翼翼地将第一页纸粘在笔记本上：“对不起，刚才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是你的错。”江枫单手撑头，淡淡地说。

    “嗯。”白瑰苦笑了一下，“要是我在宿舍外也有实体就好了。”

    “我的想象力还没强到那种程度。”江枫盯着墙壁发呆，“而且就算你有实体，我也不敢让你做什么啊，别人都看不见你。”

    “说得也是。”白瑰笑着说。宿舍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下透明胶被撕下，又被贴到纸面上的声音。

    “对了。”江枫眨眨眼，突然开口问，“你来到这个世界后，有遇到过同类吗？”

    “没有。”白瑰回答。

    “这样啊……”江枫轻轻叹了口气，“白瑰，你觉得我会不会不正常？”

    “为什么问这个？”白瑰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粘贴残破的笔记本。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能力。”

    “没关系的，有我在。”白瑰温言说，话语中透出笑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嗯。”江枫轻轻笑了。

    “咔哒”一声，白瑰按下订书机。“好了。”他把笔记本递给江枫。

    “谢谢。”江枫接过，低头翻看起来。被撕掉的纸页已经被整整齐齐地贴好，透明胶在灯光下闪着光泽。

    翻过一页，江枫突然愣了一下。

    “少了一张。”他低声说。

    “啊？”白瑰也愣。

    “没关系。”江枫合上笔记本，“可能是被那伙人拿走了吧，或者掉在地上没发现。”

    话虽如此，他脸上还是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失望。

    “可惜，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他喃喃。

    “写得真好啊……”

    另一边，于荆也正喃喃着。

    室友敲击键盘的声音不断传来，于荆呆呆地看着眼前书桌上被揉出皱纹的纸片，那是她刚才趁那位小学弟不注意偷偷放进口袋的东西。纸片上是看起来不应属于男生的纤秀字迹，组成一个非常短的小故事，语言干净朴实，还带着童话般的怪诞和稚嫩，可那初雪一般的纯粹文笔，又如一汪澄澈的清泉，直流淌到内心深处。

    “看什么呢？”见她发愣，室友好奇地凑过来。像是心虚一般，她迅速伸手挡住纸上的文字：“没什么。”

    室友离开后，她松开手，忍不住又读了一遍。那些文字仿佛出自孩童，却又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回味，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沙漠和雨是深爱彼此的情人，却遭到世俗的阻隔，只能在无人时悄悄相会。这天，一位旅人走进沙漠。他最初信心满满，但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逼得寸步难行。

    旅人迷失在广阔的沙漠中，他的食物和水很快就耗尽，他无助又绝望地走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濒死之际，他躺在滚烫如熔金的沙地上，想起了他在沙漠之外的爱人。他想起她的样貌，想起她的声音，想起她乌黑的瞳孔，想起她掌心柔软的触感，想起她的一切。

    他想她正快乐地活着，安然无恙。他释然地闭上眼，心中只剩澎湃的爱情在激荡闪烁。

    突然间，沙漠中降下一场暴雨。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里。

    借着这一场雨，旅人终于走出沙漠。

    然而，当他找到自己的爱人时，却看见对方已经另寻新欢，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旅人失望而悲伤地朝着来路返回，他惊讶地发现，原本的沙漠在雨的滋润下，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于是，旅人搭起一座小屋，在这片爱情催生的丰饶之地中，独自度过了余生。

    ——真是浪漫的故事啊。

    于荆这么想着。

    那个稚气未褪却有些忧郁的学弟，连手里写出的文字都笼罩着淡淡的忧伤。

    她突然一阵久违的好奇。她想去了解那个有些神秘的学弟，想去探寻他背后的故事。

    “有时间，再去找他聊聊天吧。”于荆微笑着，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