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周末不回家吗?”
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江枫被吓了一跳。回过头,于荆含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学姐还是那个学姐,不过周末的她明显不一样了:干练的女式西装换成了浅蓝色连衣裙,头发梳成了低马尾,露出小巧的珍珠耳饰,手中还拿着一个半透明的文件袋。
“……嗯。” 江枫点了点头,有些愣怔。
“你脸上怎么了?” 于荆显然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江枫额头的淤青和脸颊上的创口贴,她一边在江枫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一边问。
“啊,那个……我、我昨天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枫低声说着,心中暗骂自己撒谎技术太拙劣。
“那你运气可真不好。” 没想到于荆根本没表现出怀疑,淡淡地将这个话题一笑带过,“我把那天拍下来的录像交给了高中德育处了,那三个男生现在已经背了严重警告处分,你不用担心。”
“嗯,谢谢。” 江枫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那伙人背了处分,而这件事直接导致了自己再次被堵住揍了一顿,比上次还要更加惨烈,在他脸上留下了令人瞩目的伤痕。现在看来,于荆还不知道这件事。
“你在看什么呢?”于荆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
“我在看……风景。”江枫若有所思地回答,“天、云、鸟,还有枫叶。”
“你很喜欢看风景吗?”
“嗯。”
秋日并不刺眼的阳光洒落,透过树梢在地上投出光斑。白云在遥远的天上悠哉悠哉地飘着,微风拂动红叶,吹起秋天的气息。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于荆突然念出一句诗,然后转头看向江枫,“你的名字,是来自于这句诗吗?”
江枫低下头,迟疑地眨眨眼。“我不知道。”他轻声说,“但我希望是。”
“希望?”
“这句诗很美。”江枫自语般说。
于荆笑了。“你真不像普通的高中生。好了,我要走了,今天还约了朋友出去玩呢。”她站起身,将手中的文件袋塞给江枫,“这是给你的。下次见。”
“呃?”江枫愣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于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
“什么情况?”他看着手中的文件袋,咕哝着。
“别管什么情况,快点看看里面有什么。”白瑰在一旁悠悠地说。
江枫瞥了他一眼,然后打开文件袋,将装在里面的东西缓缓拿出来……
他僵住了。
白瑰“嗤”的一声笑出来。
……那是一本《高中政治必刷题》……
这算什么礼物啊??
江枫盯着题册的封面看了一会儿,缓缓抬头,看向一脸幸灾乐祸的白瑰:“有那么好笑吗?”
“啊,抱歉抱歉。”白瑰捂了下嘴,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咦,里面好像还有东西哦。”
江枫立刻低头,再次将手伸进文件袋。这次拿出来的是一封信。
江枫惊讶地瞪大眼睛,抖了抖信纸,开始认真看起来——
抱歉,上次是我把你写的故事拿走的。那个故事我很喜欢,我先暂时留着了,你想拿回去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不知道你成绩怎么样,送你一本我做过的题册吧,里面有标记的重点,要认真看。
最近高中有个作文比赛,要去附近的凌清山采风,然后写作文,让我当带队老师。你有兴趣的话,我希望你能参加,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如果有学习上的困难或者其他事情,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可能帮助你。
于荆
——字迹不算漂亮,但工整干净,令人赏心悦目,就像于荆本人一般。江枫又看了两遍,默默地将信纸折了一下,夹进笔记本里。
白瑰微微偏着头,笑着看向他,眼里流露出柔和的光芒:“你是不是喜欢她?” 江枫抬眼,摇了摇头。
“说实话。”
江枫还是摇头。“不可能这么快喜欢上一个人的。”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着宿舍楼走去。
“你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白瑰跟在后面说。
“嗯。” 江枫面无表情。
“总有一个人值得你去喜欢吧。”白瑰低声说,“毕竟……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
江枫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白瑰抬头笑了笑。江枫看了他两秒,转身继续向前走。
周一的时候,语文老师在班上说了有关作文比赛的事情。
下课铃一响,江枫就走上讲台,直截了当地说:“老师,我想参加作文比赛。”
“哦,同学你是……”老师看着他,皱起眉头,“那个……叫什么来着……”
“江枫。”他不动声色地提醒。
“对对,江枫啊。”老师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向他,“你为什么想参加作文比赛?”
“因为我喜欢写作。”
“这个,江枫同学,”老师有些为难,“不是老师不让你参加,只是这个比赛名额少,可能还有别的同学有兴趣,我不好擅自做决定啊。”
“那您给我布置篇作文,看看我的水平也行。”江枫抿了下唇,略感紧张,“拜托了,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
“嗯,你等一下。”老师笑了一下,面向教室,提高嗓门,“静一静,同学们,静一静!”课间喧闹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
“刚才我说的作文比赛,有同学想参加吗?”老师环视全班,“想参加的同学请举手,过时不候!”
教室里有小规模的窃窃私语,江枫隐约听到“写作文有什么意思”“我才不参加”这样的话语。
“看来没有同学想要参加啊。”老师看着无人举手的教室,有些失望,“那好吧,江枫同学,我们班的名额就交给你了。”
“谢谢老师。”江枫微微鞠了个躬,退下讲台。
老师一走,教室里又恢复了喧闹。
“他?为什么让他参加啊?”
“他的成绩也不算很好吧。”
“就是,作文比赛要选能力强的人才对。”
在嗡嗡声中,江枫不巧听到了这几句话。他撇了下嘴,有些不满,但没说什么。
“还用说吗?就是想在老师面前出风头呗。你们看他那样,畏畏缩缩的,肯定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还天天装深沉,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文学家……”
偏偏这样一句话长了脚似的溜进他的耳朵。
很甜美的声音,语气却带着讥讽。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位漂亮得像洋娃娃似的女孩,正讥笑着对旁边的同学这样说。旁边的同学听着,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江枫皱眉。他对那个女孩有印象,对方叫易晓然,在开学摸底考中考了全班第一,被老师大加赞扬。
像是察觉到什么,易晓然转过头,视线往这边扫过来。江枫立刻低下头,躲开对方的目光。
“这种无聊的比赛,我才不参加呢,他闲着没事干,那就让他去凑这个热闹呗,反正不重要。”易晓然继续说,应该是被问了“为什么你不参加”这样的问题。
江枫默默地低着头,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去参加这个“无聊”“不重要”的比赛。
比赛当天,他早早来到了学校门口。大巴车正静静地停在路边,从发动机处散发热量,车头处,他一眼就看到了戴着棒球帽的于荆。
于荆也看到他,冲他微微一笑:“你来得真早啊。”
“嗯。”江枫局促地点了点头。
“期待吗?”于荆问。
“我们……具体要干什么?”江枫也问。
“就是爬山,然后把所见所闻所感写成作文,交上去比赛,很无聊对不对?”于荆说,“不过山上好像有个寺庙,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一定是记叙文?”
“是的。”
“哦……”江枫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
说话间,有其他同学陆续到达。于荆立刻开始自己的工作,点名,确认人数,然后将大家赶上车。
江枫排在队伍末尾,最后一个上车,其他人都已经找好同伴,将后面的位置坐得满满当当,只剩下第一排还有两个座位。江枫卸下肩上的包,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
于荆最后点了一次人数,告诉司机可以走了,然后在江枫旁边坐下。
江枫有点发愣。明明对方帮过自己,他却总有种不自觉的疏离感。他偏头看向窗外,一句话都没说。于荆忙着回头维持秩序,也一句话都没对他讲。
大巴车在山脚处停下来,学生们鱼贯而出。
山里的上午也像是早晨,周身弥漫着薄薄的雾气,长着青苔的石板湿漉漉的,路边的树叶上积着晶莹的水滴,在叶尖缓缓流动。
江枫跟着大部队,拾级而上。
越往高处走,空气就越是清新。大概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了叮叮咚咚的水声。又往前走了一段,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出现在山路一侧,荡起湿润的水汽。
溪水澄澈,欢快地从光滑的岩石上淌过,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到那份凉爽。有同学蹲下身触模溪水,有同学拿出手机拍照,于荆笑着提醒说这景色可以写进作文里,引起一阵哄笑声。
江枫一直沉默着走在最后。虽然景色很美,但他并不喜欢和这么多人一起欣赏,他想听到的鸟叫声,风声,想看到的宁静景象,全都在人群中消失殆尽。
快到山顶时,他仍不知道作文该怎么写。
正在思索时,于荆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同学们,我们到山顶了。接下来是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寺庙里转一转。”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穿过整条队伍,直看向江枫。尽管什么话也没说,江枫还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去看看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迈步向前走去。
寺庙的门前有几个鱼池,红色和金色的鲤鱼在池中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江枫停下来,趴在栏杆上,看着水面被鲤鱼的游动激起波纹。
“怎么样?”于荆突然出现在旁边,“景色很不错对吧?”
“所以……”江枫反应过来,“‘不可多得的机会’指的是……”
“看风景的机会啊。”于荆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很喜欢看风景吗?
——嗯。
江枫转过头,有些惊讶。
“江枫。”于荆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露出温和的笑容,“给我讲个故事吧。”
“故事?”
“嗯,你自己写的故事。”于荆说,“随便什么都可以。”
江枫低着头,看着鲤鱼成群结队地游动,鳞片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在眼前一闪一闪。他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海边的一处悬崖上,生活着一群海鸟。每年,都会有新生的鸟儿挥动洁白的翅膀,从悬崖边一跃而起,飞向蓝天的怀抱。
“这一年,一颗鸟蛋中钻出了一只与众不同的鸟。它的翅膀上、身体上、尾巴上,都覆盖着薄薄的、细密的鳞片,泛着蓝绿色的光泽。它的脖子两侧有细细的裂缝,两片鳃盖在上面,随着呼吸一下下摆动。
“它成了鸟群中的异类,其他平常的鸟儿都用着怪物的眼神看着它,聚在一起议论它,唾弃它。它忍受着这一切,因为它知道,自己一定是一只鸟。
“后来它发现,连天空也不欢迎它。它那没有羽毛的翅膀无法支持它飞行,它只能停驻在悬崖上,抬头看着许多许多白色的羽翼在海风中舞蹈。它,身为一只鸟,遭到了天空的拒绝。
“于是,它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像一颗流星一般落入海中。从此它便生活在海里,在鱼群中飞翔,在泡沫中飞翔,在浪花中飞翔。偶尔,它也会跃出海面,向天空投去留恋的匆匆一瞥。
“人们看见它从海面跃出,翅膀上闪着蓝绿色的光泽,都说那是一条飞鱼。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永远是一只鸟,永远向往着蓝天。”
“那它究竟是鸟还是飞鱼?”于荆问。
“我不知道。”江枫摇了摇头,“或许连它自己也不知道。”
“很美的故事。”于荆笑着说,“我们进庙里看看吧。”
寺庙有些昏暗,高大的佛像庄严地坐着,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有人在小声交谈,有人举着手机拍照,闪光灯将肃穆的空间割裂。
江枫厌恶地皱起眉头,悄悄离开于荆,顺着回廊向庙宇深处走去。
回廊曲曲折折向前延伸,身后的人声渐渐淡去。走廊尽头,现出一扇小小的木门。江枫走上前,“吱呀”一声将门推开。
山风从门外灌入,一室的长明灯火如漫天萤火,闪烁的烛光随风倾斜,斜斜地摇曳着。一位年迈的僧人背对着江枫,正俯身挑灯芯。听到响声,僧人转过身来,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江枫看着僧人花白的胡须和慈祥温吞的面容,看着僧人身后散发温和光线的长明灯,突然一阵莫名的战栗。他学着对方的动作,躬身还礼。
再抬起头时,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僧人像是明白他的心情,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走到一旁,继续挑灯芯的动作。
江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么多的长明灯,每一盏都代表了一个人的心愿。放下长明灯,许下心愿的人,可能是涉世未深的孩子,可能是痴情的青年,可能是忙于生计的中年人,也可能是历经沧桑的老者……他们留下自己微小的心愿,让心愿照亮每一个后来人的眼睛。
那么多那么多的心愿,如同温柔触碰沙滩的海浪,轻轻淹没了江枫。
“白瑰,这里有没有你想要的故事吗?”不顾有僧人在一旁,他轻声喃喃着。
“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我看见了。”白瑰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苍老的僧人,满室的烛火,木窗外翠绿的山巅,这一切用简洁的线条构成了一幅意境深远的中国画。
在这幅中国画里,江枫闭上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