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等一下！”熟悉的声音响起。
听见这个声音，江枫猛地颤抖了一下，不自觉睁开了双眼，转头向一旁看去。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了，于荆一手搭着栏杆，满脸通红地喘着气，显然是刚一路从楼下狂奔上来。
“……你怎么来了？”江枫低声问。
“出什么事了？”于荆探过身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了？他们又欺负你了吗？你，你为什么……别着急，你先下来，下来，我听你慢慢说好不好？”
“学姐，你会被我连累的。”江枫低头看着遥远的地面，语气平淡。
“闭嘴！”于荆怒吼了一声，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我会一直拉着你，你跳下去我也不放开！如果你真的想死，就带着我一起摔死好了！！”
江枫看着她，难以置信。
“你不乎自己的命，这我管不了！”于荆越说越激动，额头上沁出汗珠，“可你不仅仅是你自己！有很多人需要你为了他们而活！你敢用我的命去冒险吗？！”
“我……”
“枫，别跳。”于荆的声音低下来，“哪怕……哪怕是为了我。”
江枫低下头，沉默不语。
“江枫。”于荆平复了气息，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故事？”
“嗯，之前都是你对我讲，现在轮到我对你讲了。”
江枫没说话。于荆看了他一会儿，自顾自地开始讲述：
“从前有一只鸟，它的羽毛非常非常的好看，像是彩虹的颜色——不不，彩虹的颜色太多太杂了，那就朝霞的颜色吧——它的羽毛是朝霞的颜色。但是，它身边的鸟都灰扑扑的，于是它成了异类，灰色的鸟儿们都排挤它。”
一开始，于荆的声音磕磕巴巴的，带着犹豫，但慢慢地，她的故事越来越流畅。
“它渐渐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失望，于是它孤身飞离了鸟群，去寻找活着的意义。
“当它飞过沙漠时，看见一片绿洲，便停下来歇脚。绿洲里有一座小屋，屋前的摇椅上，坐着早已白发苍苍的旅人，他半眯着眼睛，正回味着自己的这一生，他想起自己的爱人，又想起那场暴雨。阳光洒在他花白的胡须上，鸟儿看着这一切，它觉得这很美。
“当它飞过大海时，它看见一条长翅膀的鱼。海浪汹涌，鱼从浪尖雪白的泡沫中轻盈跃出，薄薄的翅膀在阳光下泛出蓝绿色的光泽。它从鱼望向天空的眼中，读出了对飞行的深深渴望。它觉得这很美。
“当它飞过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地方，见过了许许多多美丽的事物后，它飞回自己的家乡，看见了天边的朝霞。霞光温柔地浮在天边，如同它的羽毛那样美丽耀眼。
“终于它明白了活着的意义。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仅仅只是这样，就值得每个人努力活下去。
“所以，枫，不要这么轻易就去死。世界这么大，总有值得你去留恋的东西，比如朝霞蓝天，游鱼飞鸟，学校里的枫树，寺庙里的长明灯，或者仅仅是一首诗、一句话、一个人、一朵玫瑰、一瞬间。
“又比如说，我。”
说完这句话，于荆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学姐……”江枫垂着头，突然感觉鼻子一酸，“你看下面……”
于荆转头住下看去。地面的人群中，有人在拍照，有人在议论，甚至还有人露出看热闹的笑容，吵闹声一路传到楼顶。
“这些人，也算得上美好吗？”他问。
“很讨厌。”于荆说，“不过，你跳下去他们就开心了，这是你想要的吗？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什么好怕的，讨厌一个人的话，就想办法让他开心不起来啊。”
“……诶？”江枫愕然。
“下来，你先下来好不好？”于荆的声音柔软下去，“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一个人面对了，我会一直和你一起面对的。我知道很困难，但，还有我呢。”
微风在周身流转，江枫呆呆地看着于荆。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明明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现在你也可以混在下面的人群中假装不认识我，没有人会责怪你。”
于荆望向远处的蓝天，陷入沉思。半晌，她回过头来，认真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是你。”
“什么意思？”
“因为是你，所以不需要理由。”于荆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因果关系。”
天边有朵厚厚的云，像是棉花糖的形状。于荆看着江枫，眼里闪烁着星空般的晶莹光线。
“我喜欢你，没有为什么。”她缓缓说。
江枫一愣。
下一秒，于荆迅速伸手，猛地将他拦腰抱住，用力向后扯去。江枫失去平衡，从栏杆上翻倒下去，明亮的太阳立刻飞入视野，像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有短暂的失重感传来。砸向天台地面前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掌护住了他的后脑。
“嘭”身体落地，脊背传来隐隐的痛感。阳光刺得江枫睁不开眼，他刚晕乎乎地坐起身来，就被于荆紧紧抱住。
学姐的手掌越过他的肩胛，在后背留下温暖的触感，如温柔的烙印。他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仍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怔发愣。
“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一些的。”于荆的声音从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她浅棕色的头发晃悠悠地垂挂下来，柔软的发丝覆在江枫的脸颊上。
一瞬间，像是海浪冲上海滩，雨滴钻出云朵，江枫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颤抖起来，感觉喉咙被什么哽住了。
原本的麻木变成了痛楚。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终于，江枫也伸手紧紧抱住了于荆，将头埋在于荆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于荆一直抱着他，很紧很紧。“哭吧，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哭吧……”她喃喃。
江枫低着头，泪水如开了闸一般不断涌出，浸湿自己的脸颊和于荆的肩膀。
砰咚，砰咚。
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空灵，遥远，模糊，像是远古时期的回响。
砰咚，砰咚。
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来自哪里。
那是于荆的心跳声。
“学姐……”江枫抽泣着，小声说道，“你刚才……是骗我的吗……”
“骗……”于荆轻声开口，一手抱住江枫的头，“不是的，不是的啊，我怎么可能骗你，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她松开抱着江枫的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枫，我喜欢你。”
江枫看着对方，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
“不需要理由。”于荆又补上一句，再次张开双臂，抱住了江枫，“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江枫沉默着。心脏莫名一阵抽痛。他知道那是白瑰的感受在创造者的身上的投射。
江枫抬起头，看见了白瑰，对方正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神情茫然，银发在风中缓缓飘动。看到他的视线，白瑰愣了一下，然后冲他微微一笑，泪水立刻从金色的瞳孔中滚落。白瑰好像吃了一惊，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抬手将眼泪擦掉。
别哭啊，江枫用口型说。白瑰再次勉强笑了一下，扭过头去，白发遮住他的脸庞。
“告诉我，”于荆低声说，“告诉我你对我的感觉。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江枫无言，只是默默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于荆。
“学姐。”他说，“我们走吧。”
不需要再说任何言语，他们都明白了。
“好。”于荆回答。
凌晨，天边透出些许晨光。江枫站在学校的天台上，视线越过城市，望向遥远的地平线。
白瑰站在一旁，看着江枫。
“你约了她来？”他问。
“嗯。”江枫回答。
白瑰低下头，似是在思考。
“那么，枫，”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眼里有淡淡淡的笑意，“再回答我一次那个问题吧。”
“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她？”
听到这个问题，江枫抵住嘴唇，没有立刻回答。
“还需要犹豫吗？”白瑰问。
“不，我只是在想……”江枫顿了一下，“我有没有资格说我喜欢一个人。”
“什么意思？”
“我才十六岁，喜欢呀爱呀那些东西，都还没有搞明白呢。到底怎么样才算喜欢她？我不知道。也许几年后我才能明白，又或者，几十年后。”江枫说着，目光若有所思。
“那你现在，对她是什么感觉？”
“现在……” 江枫望着天边越来越亮的光线，嘴角禁不住上扬，“我只是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我明白了。” 白瑰轻声说，也扭头望向天边。
地平线上的云被光线染成粉红色，光从下方透出，酝酿着一整天的光亮。突然间，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一颗圆溜溜红艳艳的太阳从地平线下方悄悄地钻出。
太阳升起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只过了十几秒钟，太阳就完全钻出了地平线，将玫红色的光洒向大地，给世间万物都镀上了金色的轮廓。
江枫看向白瑰时，阳光正穿过他的银发，将纯白的发丝照成半透明的金色，他黄灿灿的瞳孔正散发出比太阳更加耀眼美丽的光芒。
“真美啊。”白瑰赞叹。
“是啊。”
白瑰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许久，他回过头。
“我要走了。”他就这么说出这句话，圆滑自然，不带一点犹豫和掩饰的意味。
“去哪里？”江枫并没有惊讶。
“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这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白瑰淡淡地说。
“嗯。”江枫抬头，迎上白瑰的目光，“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并不想这样。”
“因为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你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你将不再是孤独的人。你会长大，会变老，会有自己的生活、家庭和事业，你会像所有人一样过完一生，但不会有我。”白瑰看着江枫，眼里浮现温柔的笑意，“毕竟我不是真正的人，你的人生中，本就不该有我的存在。”
江枫看着对方，没说话。
“所以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白瑰微微一笑，瞳孔闪烁着星辰的光芒，“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枫。我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江枫打断对方，缓缓低下头，“别再说了。”
白瑰先是一愣，然后再次露出微笑。
突然间，他上前拥抱了江枫。
此时的他没有实体，江枫却恍惚有温暖的感觉。
拥抱像蜻蜓点水一样结束，白瑰径直穿过江枫的身体，走向江枫身后。
谢谢你。江枫在心里说。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什么都没有了，白瑰已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太阳升上高空，他望向天边，想看见朝霞。
但也许是因为天气太过晴朗，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蓝天。
没关系。
不管眼前是朝霞还是蓝天，不管他是鱼还是鸟，世界都值得他为之活下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枫轻轻一笑，转过头。
“学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