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罡风呼啸,月光在崔云心雪白的狐尾上凝成霜粒。
“原以为今夜能偷闲赏月……”他将手机揣回口袋,骨节分明的手指扶正耳麦,“看来还得出力啊。”
铁门轰然碎裂的巨响中,肉瘤状怪物裹挟着腥风冲破桎梏。
见她沿着外挂楼梯风驰电掣,向天台狂奔,崔云心幽幽叹了口气。
画皮鬼能拥有美艳得远超常人的外表,但本体却大多丑陋。那画皮鬼本体如腐肉堆积的肉瘤,暗红触须在台阶上拖曳出黏液,令人作呕。
然而,当她望见天台的景象时,却陡然凝滞了。
夜色中,一个看不清容貌的青年垂眸倚在最高处的扶手边上,狐尾如月华织就的绸缎,脚下逸出的霜气正沿着水泥地蜿蜒弥漫,将整座天台化作寒玉囚牢。
那青年望着她,青铜色的双眸中赤纹明灭,如同地狱业火熊熊燃烧,不带丝毫情感。
“抱歉,姑娘。”崔云心抬起了一只手,“此路不通。”
画皮鬼周身的脂肪沸腾起泡,蒸腾的血雾却在崔云心三丈外便凝作赤色冰晶。
画皮鬼愣了一瞬,随即尖啸着暴起:“滚开!”
鼓胀的肉瘤表面突然裂开了血口,喷出混着人脂的毒瘴,化作了漫天血雨。
一旦沾上,就是连皮带肉一起烂掉的下场。
崔云心的身影纹丝未动,狐尾轻扫间带起霜风,那些腥臭黏液瞬间结晶,叮叮咚咚坠落在了冰面上,仿佛塞外沙场的琵琶声声,杀意凛然。
画皮鬼不敢和他硬碰硬,加快速度就要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崔云心只是不紧不慢地用尾尖在地上一点,整片天台瞬间被无形的力场所覆盖,漫起三尺厚的镜面冰层。
棱镜般的冰面将月华折射成千百道锋利剑芒,似要将妖物钉死在这光影交织的牢狱中。
冰裂声骤然炸响时,画皮鬼双足已与地面冻为一体,令她动弹不得。
“我说了——”
崔云心转身,指尖抚过凝结在空中的血雾冰花,将那些企图逃逸的脂肪触须逐一封入冰琥珀。
“此路不通。”
清泠的嗓音似碎玉坠冰潭,霎时间,无数霜纹在冰面绽放。
画皮鬼连惨叫都发不出,猩红的本体在急速蔓延的冰晶中疯狂收缩,最后缩成了一个核桃大小的肉团,仍然像是心脏似的在冰晶中鼓动。
崔云心用尾巴托起了肉团,覆盖整个天台的冰霜飞速消融着,只留下斑驳水痕。
霜雪顺着他的袖口褪去,仿佛月神收回了馈赠人间的银纱。
他叩了叩耳麦,轻松地开口道:“目标已被制服,行动结束。”
月光淌过狐妖的眉目,方才凛冽杀意已化作薄雾消散,唯余睫上的霜花能证明这场未惊动凡尘的围猎。
“目标个体状态如何?”杜琅谨慎地问。
崔云心看了看埋在绒毛里的肉球,同样谨慎地回答:“还可以,不妨碍坐牢。”
肉球闻言,愤怒地膨胀了一圈。
………………
画皮鬼被镇异枢机府收押,任务圆满结束,杜琅大笔一挥给崔云心三人批了带薪假,还贴心地在明州市订了间能望见江景的套房,他们可以休息一夜再回漆吴市。
“也就是说,祁孤芳他们三个要在明天承担七人份的工作量?”崔云心用湿巾纸擦拭着接触过画皮鬼本体的尾巴,“其实我今晚赶得回去。”
花似靥对着手机前置镜头补口红,然后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这么努力干什么,又不会给你多发钱。”
“您老是打算飞回去,然后像苍翎那样,一打开导航就被警告超速?”何厌深半蹲在崔云心身边,殷勤地给他递纸巾,“据说明州的早市特别热闹,有很多好吃的,我还没逛过呢!”
言语中满满的暗示,眼里亮着少年气的期待。
崔云心用力甩了甩尾巴,终究没有再提连夜返程的事。
“所以……时速八百公里的狐狸划过大气层的时候,真的不怕被烧焦毛毛吗?”花似靥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崔云心把湿巾纸叠好,扔进垃圾桶里:“狐狸毛的耐火等级可比某位妖的皮高多了。”
凌晨五点的早市街裹着牛乳般浓稠的雾气,韭菜盒子与芝麻烧饼的香气在潮湿空气中缠斗。
崔云心立在巷口的青石牌坊下,长衫被风卷起半寸又垂落,花似靥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直打哈欠。
“好困,我想回去睡美容觉……”她托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
崔云心掏了掏口袋,随手将一块薄荷糖丢到她手里:“分明是你非要跟着来的。”
花似靥毫不客气地扒开包装纸塞进嘴里:“哟,看不出来啊,您老还会随身带小零嘴儿。”
何厌深举着三支冰糖葫芦,从人群里钻出来,然后在走向他们的途中来了个意料之中的平地摔。
花似靥差点被糖葫芦戳到鼻孔,一个激灵把薄荷糖生吞了下去,冰凉感自咽喉直窜天灵盖,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何!厌!深!”
“对对对对不起——”
“……”崔云心看着五体投地的道士,无奈地按住太阳穴,“这个月第几次了?”
“没数,但今天是第二次。”何厌深老老实实地回答,“早上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被拖鞋绊了一跤。”
回过神来,花似靥劈手夺过糖葫芦狠狠咬下,琉璃一般的山楂果映得朱唇艳煞,没好气道:“就你这倒霉的命格,小心也没用!”
“毕竟无论哪里的地面,都对你甚是眷恋。”崔云心慢条斯理地补刀。
三人从街头逛到结尾,何厌深手机里存了二十三张偷拍照。
有崔云心蹲在糖画摊前的背影,有捏着瓷勺搅动酒酿圆子的侧脸,最后一张是他错估了调料的辣度,被辣得青铜眼睛里的赤纹若隐若现,仿佛熔岩冲破了冰层。
崔云心对他的小动作心知肚明,但懒得计较,在他看来,这举着智能机的小道士,和千年前求着要给他画像的信徒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隐隐察觉到狐狸科长的默许,何厌深立即蹬鼻子上脸,在崔云心低头咬煎饼时,将镜头明目张胆地怼到了面前。
“科长看这里!来,笑一个!”
崔云心抬眼看去,那年轻的道士雀跃如孩童一般,浑然不知面前的千年妖王有多么危险。
三秒钟后,何厌深得到了一个冻成冰雕的手机。
花似靥一边吃生煎包一边刷手机,突然她动作一顿,皱眉的同时把一次性竹筷给咬成了两截。
何厌深用手焐热冻僵的手机,不断尝试重启,一抬头就看到画皮鬼凶神恶煞地咬碎了筷子。
“……前辈牙口挺好。”
“坏事了,两位。”花似靥脸色泛青,叹了一口气,“昨天那个画皮鬼,现在归我们特事科全权负责了!”
崔云心抬头:“怎么说?”
“看工作群,我们恐怕得提早回去了,亲爱的奶油蛋糕先生。”
没有理会画皮鬼的口花花,崔云心抿住嘴唇,放下吃到一半的煎饼,点开了名叫“又活了一星(7)”的群聊。
——一看这名字就知道是何厌深拉的群。
正式交接的文件还没有下来,花似靥转发到群里的是她和杜琅的聊天记录。
点开来看了看,原来是那画皮鬼对自己收集脂肪的举动供认不讳,却坚称自己只是为了修补损毁的皮囊,这种行为符合《非人智慧体生存权法案》中的“必要生存资源获取”。
“我那同族还挺聪明,知道寻找法律的空子。”花似靥指尖抵着额角,一副头痛的样子,“她盗窃的是废弃脂肪,地点是美容院这类公共场所,还有修补皮囊延续生命这种正当理由……她甚至没有伤人!”
即使是在抓捕行动中伤得最重艾琳娜,也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以妖怪的体质睡一觉就能痊愈。
“其实她的主张是有点道理的,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人类也可以遇大熊猫吃大熊猫、遇东北虎吃东北虎……”
何厌深弱弱举手,话音未落就被崔云心的眼风扫得噤声。
“回科室,我们必须再审问一次那只画皮鬼。”崔云心率先起身,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寒芒,“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等等我再吃一口——”何厌深连忙把最后两个包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问,“科长嗦滴是辣个……”
“昨日,你们和画皮鬼交手时,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的战况,花似靥明明已经制服她了,可她却突然爆发出了数倍于原先的力量。”
花似靥也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露出沉思的表情:“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老娘当时就觉得邪门!不过,她毕竟也有两百来年的道行,会几种秘术很正常吧?”
“不,完全不正常。”崔云心摇摇头,“她爆发出的力量非常纯正,甚至称得上清灵,和画皮一族的妖气截然相反。”
他忽然倾身逼近何厌深,眸中带着一丝严肃。
“你们确定抓的是一只普通画皮鬼,而不是哪位道门老祖养的精怪?”
何厌深正在偷偷用吸管嘬最后一口豆浆,闻言呛得满脸通红。
“怎、怎么可能!如果她和道门有关系,又何必去偷盗美容院的医疗废物呢!”
花似靥一巴掌拍在沾着辣椒油的桌上:“科长的意思是,我那不成器的同族背后有人?”
她突然伸手掐住何厌深后颈,像拎奶猫似的晃了晃。
“快给老娘仔细想想,那画皮鬼暴走时有没有什么异样?”
“没有,真没有!大不了我们回去查执法记录仪!”
花似靥拍桌子的那下把何厌深的手机了下去,他弓着身子去捞,站起来时一头磕在了桌角,差点把这个桌子撞翻。
崔云心冷眼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打开手机订高铁票。
“无论如何,先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