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顶灯像团融化的铁水悬在画皮鬼头顶,“坦白从宽”的鲜红标语在她苍白的脸颊投下血痕。
蛊师舒恰晓和花似靥一起坐在桌边,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恢复人身的画皮鬼。
隔壁的监控室中,崔云心认真地盯着监控,而何厌深和祁孤芳像两尊高大的门神,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
镇异枢机府并没有虐待罪犯的传统,甚至还贴心地给这只画皮鬼提供了一点人造脂肪,让她能重新披上一身人皮,不会吓到花花草草。
舒恰晓虚握着拳头,抵住下颌,她的五官生得精巧,一旦面无表情,气质就会立刻冷峻乃至刻薄起来。
血蜈蚣趴在她的耳廓上,复眼在强光下流转着红宝石般的光泽。她腕间的银蛇蛊缓缓吐出紫黑信子,顺着她的小臂游走。
花似靥却一反常态地带上了温和的笑意,略带歉意和怜悯地注视着自己的同族,仿佛真的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妖怪。
监控屏幕前的崔云心忽然轻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屏幕点评道:“演技不错。”
“科长说的是哪个?”何厌深俯身凑近了狐耳,明知故问。
“两个。”
舒恰晓摸了摸凑到面前的银蛇蛊,意味深长地开口:“温度23℃,湿度65%,多完美的蛊虫孵化环境呀,你说是不是,白小姐?”
画皮鬼名叫白纨,两百二十六岁,身份证上写的是二十六岁,闻言狠狠打了个寒噤,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画皮鬼一族怕水怕火还怕虫,连花似靥都恨不得离舒恰晓的蛊虫八百米远,更别说在妖物中还相当年轻的白纨了。
“好啦,晓晓,看在姐姐我的面子上,别吓她啦。”花似靥的叹息像是夹杂着蜜糖,她面露慈悲,温柔地凝视着白纨的双眼,“同是披皮行走人间的异类,我怎么会不懂你的苦衷?”
白纨可不信这家伙的鬼话,当时在商场内围捕自己时,也没见得这位自诩同族长辈的公务员心软。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为了修补皮囊才取走了人类不要的废弃脂肪,过程中也没有干扰人类正常医疗流程,这完全符合《非人智慧体生存权法案》中的‘必要生存资源获取’。”
“无害性、隐秘性、必要性!我触犯了哪条?!”
她讥诮地看着舒恰晓——在场唯一一个人类:“你们人类写的法案,到头来自己却不承认?”
嘶……监控室里的何厌深摸了摸下巴,这话有点耳熟啊。
“辩得不错。”舒恰晓垂眸抚弄着盘踞在掌心的银蛇蛊,细鳞折射的冷光映得她眉眼愈发凌厉。
蛇信子亲昵地卷住她的指尖,她轻笑起来:“你上过大学?”
白纨瞪了她一眼,视线在触及细密的蛇鳞时,像是被火烫到了似的收回。
片刻后,她才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上过。”
“是哪个大学?说来听听。”花似靥拉家常一般亲热地追问,“你长得这么漂亮,当年一定是校花级别的吧!说起来姐姐我当年也上过大学呢,西南的,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西南……西南政法大学?”
“西南联合大学。”
“……这已经是七八十年以前的老黄历了!”白纨一拍桌面咬牙切齿,脖颈处的人皮裂开细缝,渗出腥黄的油脂,“你耍我!”
花似靥慵懒后仰,将手一摊:“你就说我上没上过吧。”
监控室里的祁孤芳倒吸一口冷气:“西南联大?花前辈这么厉害?”
虽然他知道花似靥经历过抗战年代,但每一次直观感受到这一点时,都会忍不住震撼。
何厌深的目光掠过雪色的狐耳,两簇绒毛正漫不经心地颤着月光。
“科长,你上过大学吗?”
崔云心坦然道:“我偷偷去一些高校听过课,但是没有毕业证。”
“为什么不弄个文凭来呢?读大学也就四五年而已,对科长来说应该很容易吧。”何厌深又问。
“渡劫又不用交简历,人类的文凭于我毫无意义,我去听课也只是因为想学习罢了。”崔云心理直气壮,“如果不是为了飞升成仙,我也不用找工作,不如归去回月山餐风饮露——那样我连人形都不用保持。”
祁孤芳听到崔云心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彼此彼此。”崔云心勾了勾唇角。
这是戳到祁孤芳的痛处了?原来这剑修只是表面积极,实际上也不那么喜欢工作。
也是,谁会喜欢上班。
祁孤芳的剑穗猛然晃动了两下,他上前一步就要拔剑,被大惊失色的何厌深按住了剑柄。
“大哥,算了算了……你说你跟狐狸计较什么啊!”
道士拼命压制住剑修躁动不安的剑,他半个身子吊在剑修的胳膊上,活像一只奋力阻止斗鸡的鹌鹑。
祁孤芳额角青筋狂跳:“妖物!”
“在呢。”崔云心慵懒地应道。
祁孤芳从牙缝中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尔安敢乱我道心!”
“如果你的道心只是不想上班的话,现在就可以辞职。”崔云心头也不回,用尾巴卷住何厌深的手腕,示意他把手松开。
“终南山剑修的剑气锋利无匹,小何,别被伤着了。”
何厌深很是感动:“谢谢科长关心。”
然后就把祁孤芳放了。
祁孤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冽的瞪视里掺进一丝困惑,想不明白一个道士怎么力气这么大,竟然能单手按住他。
他后知后觉望向对方按住自己肩头的手掌,道袍下鼓起的肱二头肌正将他的制服压出深深的褶皱。
祁孤芳:“……”有点羡慕怎么办?
监控室内明嘲暗讽,审讯室内还在唇枪舌战。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有什么错!”白纨用手指焦虑地扣着桌面,“脂肪对画皮生命延续具有不可替代性,应该被纳入生存权保障范围!”
“而且我需要人皮伪装来实现社会融入,从人类法律的定义上讲,皮囊对我们画皮还存在类似尊严权的功能!我的行为也可以解释为一种对生存尊严的维护!”
花似靥不亏是从西南联大毕业的,很快就抓住了白纨话中的漏洞。
“然而,人类的废弃脂肪也涉及到他人的隐私权、医疗废弃物管理法案等限制,你潜入美容院的行为也违反了人类社会的公共安全法。”
“更何况……”花似靥踩着细高跟绕到白纨身后,将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肩头,往她脖颈初的裂缝轻轻吹了一口气。
白纨惊得浑身一抖,色厉内荏:“你——”
话音未落,就听花似靥忽然噗嗤笑出声。
“瞧瞧这水光肌,咱们局里研发的人造脂肪可比美容院的强多了吧?”冰凉的指尖掠过白纨的侧脸,“早说呀,姐姐送你两吨当见面礼。”
咕嘟……
审讯室霎时陷入死寂,白纨的喉咙动了动,吞咽声无限放大。
隔壁的崔云心突然拿起对讲机,接入了舒恰晓的频道。
“舒恰晓,用蛊虫吓一吓这画皮鬼。”
少女蛊师将脸转过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对着摄像头比了一个“收到”的手势。
舒恰晓抖了抖袖子,袖口里顿时涌出了一大片荧光磷粉,凝结成数百只透明蜉蝣,围着白纨破损的皮囊缝隙翩跹打转。
“这是什么啊!”白纨猛地弹起来,却被花似靥眼疾手快地摁了回去。
舒恰晓笑嘻嘻地伸出手指,一只蜉蝣落在她的指尖,缓缓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翼,折射出彩虹糖纸的光泽。
“炼蛊时不小心搞出来的小玩意儿,还没取名字呢。”她手掌一抬,让那只蛊虫重新汇入密密麻麻的虫群,“我只知道这些小可爱们对胶原蛋白有着特殊的嗜好,你说,我给他们取个什么名字好呀……”
“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纨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惨叫在防弹玻璃间撞出重金属混响,被眼泪沾湿的假睫毛黏成一簇一簇的,整个人明显已经濒临崩溃。
“我说!你们问什么我都说还不行吗!快拿开!快把这些虫子赶走!”
“崔科长!”何厌深握了握拳,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样不太好吧?根据规定,审讯时不得使用辱骂、威胁、恐吓等手段……”
崔云心面不改色,仔细地审视着白纨的一举一动,见舒恰晓和花似靥都像摄像头的方向投来犹豫的目光,他再次把对讲机举到嘴边。
“继续。”
薄唇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丝毫因怜悯而生的动摇。
耳麦里传来科长无情的命令,花似靥略带烦躁地磨了磨后槽牙,不止白纨,她也害怕这个蛊虫啊。
舒恰晓深吸了一口气,绞尽脑汁准备再放几句狠话,白纨的尖叫频率却突然拔高,同时拔高的还有她的修为层次。
二百年、三百年、四百年……
短短几秒钟,白纨的道行就较原本翻了一番,直逼花似靥!
“停!”崔云心的指令适时响起,“舒恰晓可以收蛊虫了,花似靥安抚一下嫌疑人。”
当蛊虫消失在舒恰晓袖中时,从门缝蔓延进来的寒冰已经布满了整个审讯室,精确绕开两位同事和公共设施,只在白纨的体表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这层冰霜恍若特殊的枷锁,竟将白纨的灵力生生压制了回去。
等可怜的白小姐终于平复了心情,她的修为也恢复到了正常状态,鬓边还挂着将坠未坠的霜珠,衬得她的眼眸格外凄惶。
“原来是他。”
监控室里,崔云心豁然起身,看向身后两人。
目光在道士和剑修之间来回转了两圈,他最后指了指祁孤芳:“你,跟我出一趟外勤。”
祁孤芳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问道:“我们去哪儿?”
“白华区土地庙,拿好你的玄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