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外勤终归是公务,祁孤芳倒不至于在正事上与直属领导较劲。

    全程冷着脸已是他对崔云心最激烈的抗议——如果忽略他握方向盘时凸起的青筋。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去土地庙,就这么跟过来了?”

    崔云心坐在商务车后座,支着脑袋问祁孤芳,后视镜映出他似笑非笑的眉眼。

    他带了一副平光金框眼镜,遮住了妖王与众不同的青铜色瞳孔。

    祁孤芳的指节在档把上碾得发白,仿佛他握的是狐妖的脖子,但最后还是决定踩油门,而不是跳到后排去跟妖物拼命。

    “有什么好问的,不是为了汪有肉就是为了白纨,或两者兼而有之。”

    红灯刺目之时,他脑内演练了十七种漂移过弯方案。最好让这狐狸精嵌进防护栏里,最好让那身订制西装沾满柏油,最好……

    “省省脑力。”崔云心淡淡道,“你死了我都不会蹭破半点油皮。”

    祁孤芳哼了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崔云心说的是实话,千年妖王的实力深不可测,刀劈不破火燎不焦只是最基本的素养,此妖远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不料,崔云心竟主动向他解释:“是为了涂岳藓,更准确地说,是为调查了涂岳藓和白纨的关系。”

    “涂翁和那画皮?”祁孤芳回忆了一会儿,“你从哪里看出来他们有关系?总不能是凭臆测吧?”

    通过后视镜,崔云心诧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你难道没感觉出来,白纨爆发出的灵力中带着土地庙香火的气息吗?”

    看着对方陡然僵硬的后背,狐尾愉悦地扫过真皮座椅。

    祁孤芳挪开视线,不说话了——他还真没感觉出来。

    “你这么讨厌妖族,还要来镇异枢机府这种妖物扎堆的地方上班?这不是找罪受吗。”崔云心故意曲解了祁孤芳移开目光的含义。

    祁孤芳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仪表盘指针堪堪压在限速临界点,车身如离弦之箭掠过前车。

    “不然呢,斩妖除魔之后把自己也送进监狱吗?”他的眼里迸发出仇恨的光。

    崔云心貌似无意地打听道:“你也不是讨厌所有妖吧,起码,你对花似靥很尊敬。”

    “花前辈救过我的命。”祁孤芳抿了抿嘴唇,直言不讳,“她是好人。”

    “容我纠正一下,应该说,她是好妖。”崔云心轻笑一声,眼尾微挑。

    祁孤芳像是抓住了他的一个漏洞,急忙穷追猛打:“崔科长莫不是忘了镇异枢机府早年出台的法案,前辈们已经定义过,‘人’和‘人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正如妖魔精怪都属于妖物的范畴,人类和妖物也都属于人的范畴。”

    言罢他还故意看向了后视镜,得意地瞥了崔云心一眼,嘴角扬起胜利的弧度。

    “你看,这不是学得挺好的吗?”

    却见那狐妖悠然地晃着雪白的尾巴:“你既然知道有智生灵都是人,就应该知道妖物和人类一样,有好坏善恶之分,那么祁少侠又何必端着照妖镜当眼镜使?”

    “这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做派……”崔云心忽然倾身向前,后视镜表面悄然覆上了一层白霜,“倒是比我还像从古墓里爬出来的老古董。”

    车载香薰的气味骤然凝滞,祁孤芳喉结滚动两番,正欲开口却被手机导航炸响的电子合成音截断。

    “前方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您右侧……”

    祁孤芳猛打方向盘拐进匝道,后槽牙碾碎半句辩白,而晃动的狐尾悠悠按下了除雾键,霜花退潮般缩回后视镜边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下车。”祁孤芳解开安全带,维持了一贯的冷言冷语。

    时隔两日,再次走进土地庙时,庙宇中的霉味已经散去了许多,肯定不是圆滚滚的小狗崽们打扫的,那就只能是涂岳藓了。

    崔云心指尖拂过光洁的供桌,确信自己闻到了草莓洗手液的味道。

    无需崔云心焚香唤名,土地公涂岳藓主动现身在两人眼前。

    “崔科长。”涂岳藓身上的苔痕也基本消失干净,指缝里也不再沾着泥土和砂砾,看起来好好洗了个澡。

    毕竟他还要带汪有肉去社区里做义工呢,要现身于人前,就不能让自己活得像一块埋在淤泥里的碎石一样了。

    “涂翁。”崔云心颔首致意,目光巡视了一圈,“孩子们呢?”

    “崔科长是说有骨他们?他们出去玩儿了。”涂岳藓捋着胡须笑道。

    崔云心满意道:“这就对了,这个年纪的幼崽就该在外面多跑一跑,而不是蜗居在一块小天地。”

    “是啊,有骨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都快把东巷快递站的废弃纸箱开发成游乐场了。”比起抱怨,涂岳藓的话更像是炫耀。

    老人拿出一个杂牌手机,给崔云心看七只毛团从快递山巅俯冲而下的视频——其中没有汪有肉,汪有肉在当义工。

    “真可爱。”崔云心毫不吝啬对幼崽的赞美。

    祁孤芳抱着古剑,面无表情地向涂岳藓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随后打断了两人的寒暄:“崔科长若是问完了家长里短,不妨切入正题。”

    “呃……是啊,崔科长大驾,是不是有肉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可有老朽帮得上忙的地方?”

    崔云心摆了摆手:“与汪有肉无关,只是最近局里计划提高非人智慧体的生存保障,我突然想起,涂翁认识一只皮都快掉没了的画皮鬼,就想来问一问涂翁有没有那位画皮鬼小姐的联系方式,好让东南分局做一下社会调研。”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涂岳藓的那只小狗毛毡玩偶,就是一个在土地庙落脚的画皮鬼做的。

    更不巧的是,他在白纨身上,感知到了土地公香火的气息。

    涂岳藓露出思考的神情,努力回忆了半晌。

    “那位……真是抱歉,老朽也只知道那姑娘姓白,两百年道行,她只在老朽这小庙待了三四天,就匆匆离开了,老朽也不知道她去了何方。”

    崔云心皮笑肉不笑:“无妨,涂翁只需告诉我,在那位白小姐给你做完玩偶后,你有没有将神祗香火当作报酬赠予她?”

    “诶,老朽倒是想给她一些香火钱。”涂岳藓叹了口气,“只是那丫头执意分文不取,老朽过意不去,只好将香火神力凝聚成丸哄她吃下……”

    说到这里,他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神色立即紧张起来。

    “这个,崔科长,您实话告诉我,莫非、莫非白姑娘她——”

    “嘘。”狐尾的影子在墙上绽放,崔云心唇边的笑意比寒铁更冷,“等待白纨小姐的有期徒刑是多长,就要看涂翁接下里的证词了。”

    轻描淡写地点出白纨的真名,涂岳藓立刻明白了那位好心的画皮姑娘如今的处境。

    “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去……”土地公悄悄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她真的去做什么?!”祁孤芳眉心一皱,横剑在前,“我必须警告你,涂先生,知情不报也可能构成犯罪,你最好老实交代,白纨都跟你说了什么!”

    涂岳藓被吓了一跳,喉头滚动着浑浊的哽咽:“抱歉,老朽不是刻意隐瞒,老朽是真的不知道白姑娘她会……”

    “会什么?”

    “会、会去美容院偷人类的脂肪。”老迈的土地公艰难地说道,带着一丝苍老的哭腔,“那时,老朽只当她是开玩笑,白姑娘那么善良的心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崔云心的指尖划过供案上凝结的蜡泪,冷意渗进了每一个字眼:“然而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了。”

    “……崔科长想知道什么?”涂岳藓颓丧地躬了躬身,“老朽定当知无不言。”

    不久前,他才刚说过类似的话,那次是为汪有肉,这次是为白纨。

    无论是谁,连着当了两个案子的证人,且嫌疑犯都和自己关系匪浅,心情都不会太妙。

    “白纨——那个借住土地庙的画皮鬼姑娘——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崔云心一边提问,一边示意祁孤芳做好笔录,但终南山剑修岂会听从妖物的命令?

    ——祁孤芳选择掏出录音笔。

    老土地的指甲几乎掐进拐杖的裂缝,嗓音像是被香灰堵住的陶埙。

    “白姑娘说,她走投无路了,打算去人类的美容院里碰碰运气。”

    “老朽劝了半宿,叫她莫行差踏错。”

    “那丫头笑着安慰老朽,说自己读过镇异枢机府出台的法律法规,不会知法犯法……”

    “知法犯法?哼!”

    祁孤芳粗暴地打断了涂岳藓的话,脸上带着一丝轻蔑与嫌恶。

    “那妖物就是在犯法!”

    崔云心不快地抖了抖耳朵:“祁少侠,让涂翁把话说完。”

    涂岳藓交代得差不多了,颤颤巍巍地补充了一些细节,侧面印证了他收留过的那只画皮鬼就是崔云心等人抓住的白纨。

    “所以,白纨偷窃脂肪是早有预谋。”祁孤芳将录音笔放回口袋,扯出一抹冷笑,“凭借这段证词,可以多判她几年。”

    “很抱歉,白纨的案子恐怕无法如你所愿了,祁少侠。”崔云心安抚地拍了拍涂岳藓的肩膀,“我的建议是——不要判得太重。”

    祁孤芳恶狠狠地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理由。”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铁屑。

    崔云心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领口:“因为这个案子说明镇异枢机府对妖物的保障确实不够到位,你看,白纨这样聪明又善良的好人都被逼得去美容院偷脂肪了。”

    “你真的以为,白纨仍然坚信自己没错吗?”

    “不,她当然知道自己理亏。”

    “只是她实在没办法了,没有脂肪,她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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