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带着手汗的湿手指插进皮外套衣领的声音,在细小的噪音里算得上刺耳的那一档。萧襄坐在片场一角,抬头看到蔡正树推了一个男孩子在她面前。
“襄,像不像?”
“像什么?”萧襄随口回到,他们周围只远远的亮着一盏照着布景的白色钨丝灯,灯与人之间尚隔着若干人走动着,鬼影幢幢地剥削着光。落到他们这边只剩些许余晖,像瞌睡一样昏暗。
萧襄只看得到面前男孩子留着半长不长到脖颈处的头发,乱糟糟的,头顶蓬起来的发丝透着光,给他沉默的黑色身影镀上一圈宗教气味。
“像你哥哥啊。”蔡正树说道,他用手拍了拍男孩的背。男孩大概以为是在提醒他不要驼背,微微挺直了些。“哎,你不要动,你就保持这样,‘陈其’久病,就是有点驼背的。”
“他哪里像我哥哥。”萧襄站起来,这男孩比她高出一头,她仰着头看他,男孩低下头来。萧襄看见一双在黑暗里也依旧分明的眼睛,那眼睛似在秒钟之前便有预感要对上她的眼睛,飞快地投向地面。
“不像。”萧襄接着说道,“他看起来很小,像‘陈夕’弟弟差不多。老蔡,戏都开拍一半了,你还在试男主角,找这一堆没演过戏的新人,真以战代练啊?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被你拉上这艘鬼船,天天在这里大拍夜戏!”
萧襄的眉眼鼻嘴都精致,长一副标准的少女模样,但一开口却显出几分泼辣,毁掉她几分钟灵蕴秀。
蔡正树被她连番的追问气笑,“怎么,你不是没演过戏的新人?”
“但我天生就会演戏,这是你说的。”
“你不懂,和陈夕不一样,陈其不需要演戏,他只需要在那里就行了。他是一个形象,他的任务是被妹妹保护。陈夕在外面为了他在外面摸爬滚打,他是看不到的,他只能隐约猜到一点,但他不愿意相信。陈其没有陈夕那么复杂,他甚至整天不出门,只出现在那几个场景里。所以演陈其,长得像,气质像,比演得像重要。”
“所以陈其其实就是一个花瓶咯,一个花瓶的演员有这么难找吗?”
“你哪知道,有时候啊,花瓶比演戏天才难找多了!就是因为陈其的角色形象单薄,所以更加需要演员的个人魅力。你想想,观众看到妹妹为了哥哥,付出和牺牲那么多,而哥哥在家中什么也不做。观众首先看到的是妹妹的经历,自然站在妹妹的立场,替陈夕感到不值。而陈其必须要一出现,就让观众不由自主地原谅他。观众看到他,一下子能理解陈夕了,噢,她哥哥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陈其大多数时候又是没有对白的,他靠什么吸引观众呢,只有靠他的样子,他令人心折的气质,这张脸,才是最难寻的!”
蔡正树一边讲着话,一边拉着男孩走到了灯光下。他招呼着剧组里的其他人,“嘿,大家,我们的‘陈其’找到了!”
萧襄于是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纯粹的脸,没有一点多余,旁人的脸总是这样那样有自己的想法,过小的眼睛使人精明,过扁的脸蛋使人愚笨,过宽的鼻子使人粗鲁,但他的脸只是一张脸,灯光打在上面,周围都隐在暗处,只显出他直白的好看。
于是萧襄完全懂得了蔡正树的意思,他有一双自自然的清澈眼睛,如此天然纯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情绪。这张脸天生叫人原谅。但她已经在这里做惯了人群的宠儿,骤然被夺走吸睛地位,不禁冷哼一声。
“喂!大晚上我们坐在这里,都等了你们很久欸。”
蔡正树还在骄傲展示他寻觅了几个月的伟大发现,听到萧襄不耐烦的抱怨,索性宣布道:“今天不拍了,我们从览汀接到他,一路开车过来,中途没有休息过,大家都累了,早点散工!”
人群听到散工讯息,立马积极起来,萧襄抓住一个正在收拾镜头的摄影师,问道,“隆哥,览汀在哪?你听说过没。”
“览汀啊,要到海边去了,离我们这远着呢。开车过来,总得七八个钟头。怪不得蔡导也撑不住了,今天这么早散工。”
蔡正树走了过来,那男孩雏鸟一样,跟在他身后。
“老蔡,你未免太偏心,当初我第一天进组的时候,别说七八个钟头,起码有十七八个钟头没休息,还是叫我立马开拍。”
“小姑奶奶,你要是没事干,新民路有新开的时髦bar,你上那玩去吧,我老了,熬不住了。”
“三十多岁很老吗?”萧襄觑着眼,“我觉得你还好啊。”
“天天老蔡老蔡的,我能不老吗?”
“随便你,那我出去了。你呢,和我一起去玩吗?”后半句话,萧襄是对着他身后沉默的男孩说的。
男孩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萧襄皱眉,“你说什么?”
蔡正树忙接话,“他说太晚了,他不去了。”
“为什么我听不清他讲话?”
“因为他讲话口音太重,这孩子从小就没出过览汀。”
“你找了一个不会讲话的男主角给我?”萧襄高声起来,“老蔡,你干嘛呢。他怎么念台词?”
“你喊什么,陈其本来就台词不多,慢慢教他不就行了。”
“你到底是怎么从那穷乡僻壤把他挖出来,连话都不会讲的,还来演戏,滑稽,真是太滑稽了!”
“这个就有意思了。”谈到自己挖掘新人的传奇故事,蔡正树显然意犹未尽。“你知道我有个朋友喜欢海钓吧。”
“知道,丹尼斯嘛。”萧襄说,“眼睛很色的那个。”
“你别管人家眼睛色不色。”蔡正树摆手。
“谁要管他的眼睛,是他的眼睛先来管我!”萧襄不满道。
“总而言之,丹尼斯出去海钓,因为他每次海钓完总回来吹嘘,自己钓了多大多大的海鱼。但是谁也没看到过,于是总没人信他。所以这一次,他特意带了相机出去。”
“然后呢?”
“然后他钓到了条足有四五十公分长的大鱼,就连忙请人帮他拍下他自己举着渔获的样子。可是当地的渔民不会摆弄相机,所以他只好请别人帮他举着,自己拍了照片带回来,这个帮忙的人就是他了。”蔡正树拍了拍身边男孩,“丹尼斯一回来,立马找我去帮他洗照片,我说我每天都忙着,哪有空帮他干这种闲事。刚好我们剧组摄影老张的太太当天来探班,张太太也爱好摄影,在旁边听到,就说她可以去帮忙。张太太当晚回家,带回一张照片做纪念,还和老张说,有个少年真是漂亮,她看到就好像回到二十岁。老张听到这话,气得跳脚,说我们遇到时你是二十五岁,你春心一动回到二十岁,想起的是谁?于是把她照片没收,今天带来片场给了我。我拿到照片,只过了二十分钟,”他比出两根指头,在萧襄面前晃了晃,“二十分钟后,我就坐上车准备开去览汀了。”
“蔡导还真是雷厉风行。”萧襄怪气道。
“总而言之赶紧散工吧你,别在我眼前招嫌了。”蔡正树摆摆手,抬腿往外走到,“我要带他去住的地方了,明天下午两点开拍,你不要迟到。”蔡正树推她,“走吧你。”
“我真受不了你了,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来演你这个破电影,我看上映之后不扑街才怪,谁要看一个话都讲不好的花瓶男主角。”萧襄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去。
“扑街?”蔡正树笑道,“我这个片子不可能扑街的,我有你们两个天材地宝的新人,扑街是不可能扑街的,除非观众都瞎了眼。”
“喂,不要诅咒观众啊,观众可都是我潜在的伯乐。”
“白眼狼,你只有一个伯乐,那就是在街上把你捡回来的我!”
三人一同走出了片场,在门口分开的时候,萧襄随口嘟囔一声,就算道别了。蔡正树也忙着往外走,倒是那男孩似乎有礼貌,停下脚步预备挥手作别。只是萧襄没有回头,而片场的大灯也刚好在那一瞬间熄灭,他的身影没入黑暗,没人知道他究竟道别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