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襄来到她往日最常光顾的一家夜店。
荭城近东南亚,在大半个世纪以前格外受外国游客青睐。中产阶级的白男们往往喜欢动用一笔退休金,在中年危机的时候飞来这一带,利用美金在这半殖民地的神圣地位,享受几个月平民变贵族的非凡待遇。这些作弊般的实现阶级跃升的秘密度假,也作弊般的为这土地带来了美貌却贫贱的基因。被亚热带阳光晒成粉红猪的白皮胖子们不仅在这里留下美金,也留下没有父姓的混血私生儿女们。这些带着异邦血统的人又同本邦人继续繁衍,混到如今的这一代,是西方式的漂亮与粗糙与东方式的稚嫩与柔情所中和的一代。
这是刚刚好的一代,再往下,美丽的屈辱基因就要被彻底洗掉。而萧襄就是这刚好的一代,她的母亲有着一半属性不明的欧洲血统。而这家夜店,也多半聚集着同她一样有着来路不详的血脉溯源的那男男女女们,在这养育他们的地方自成一国。
萧襄来到吧台前,迪厅里放着令人耳膜震荡的摇滚乐,酒保走过来,往她面前放下一杯金黄色液体。
“加冰,谢谢。”萧襄坐下来,她随音乐点着头,百无聊赖地看向舞池中扭动的身影。
“襄,你猜这是谁给你点的?”酒保一边往杯子里铲冰,一边熟络地叫她。
“Bartender,如果我没有问问题,就说明我不想知道答案。”萧襄扭头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没问,但是你看一眼九点钟方向。”酒保不依不饶道。
“你神经啦,把我当你泡妞的wingman了?”萧襄骂道。
“你看一眼!”
“我看你今天真的是癫了。”萧襄纠缠不过,侧身往九点钟方向看去,正对着吧台的是一排卡座,红色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在这昏暗又吵闹的夜店里,他还戴着一副墨镜。看到萧襄转身,他举起面前的酒,朝她微一点头。萧襄不理,又转回身去同酒保说话。
“喂,你叫我看什么,明星还是通缉犯,大晚上戴墨镜。”
“看帅哥啊!襄,不好看吗,他今天还向我打听你。”
“打听我?”萧襄警觉起来,“他打听我什么?”
“没什么啊,就是你平时几点来,爱喝什么,和别的男人都差不多。”
“无聊。”萧襄嗤道。
“噢,还问了你是从哪儿来的,现在在干什么。”
“他问这些做什么,”萧襄拿起酒杯的手又放了下去,“喂,这人什么来头,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喂,我是bartender,又不是警察,那里知道客人的来头啊。”酒保一边擦杯子,一边说道,“怎么,刚刚还对人家爱理不理,转身就这么多问题,是不是有兴趣?我就知道你喜欢的是这一型。”
“喜欢个头啊,戴个墨镜,脸都看不清。”
“你看不清是近视眼啦,去配个眼镜。”又有人走到吧台来,酒保一边说着一边走开了。
萧襄身边的座位坐下来一个男人,没讲几句搭讪的话,就把名片递过来。这种人往往是看上去自大,其实极自卑的那种。以他贫瘠的样子,敢走过来坐在整个房间里最漂亮的女孩旁边,又迫不及待地递出名片。无非是觉得美貌的年轻女孩往往仗着皮囊肆无忌惮,看似高不可攀,其实根本没见过权力,也不懂得头衔,一张都市精英分子的烫金花体名片便能将她们折服。
萧襄接过名片,随手扔进男人端过来的酒杯里,在他反应过来露出愠怒的表情之前,她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但对方从身后搭住她的肩,似要继续纠缠。
萧襄从余光里看见戴着墨镜的男子起身了,她也这才发现,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穿银色亮片裙的女子。
“喂,你什么意思。”那搭讪的男子说道,他用力掰了掰萧襄的肩膀,似乎想让她转过来。
萧襄屈起手肘,用力向后一击。在男子的痛呼声中,她又顺着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拉,成功将这并不高大的男子往前背摔在地上。“搭讪不成就要动手?土鳖啊你。”她骂道。
那正走过来的墨镜男子停下了脚步,见状不禁笑了笑。他确如酒保所说,是戴着墨镜也难掩的真正帅哥。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他在这夜场乱七八糟的彩色灯光下面也依旧优秀的面部轮廓,这使他似乎和周遭昏暗模糊的环境并不在一个房间里,美丽使人变得清晰。
“你笑什么?”萧襄皱眉,冲他不满道。
“没什么。”他走过来,“我也觉得他好土鳖。”他向萧襄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侨奥。”
萧襄伸出一只手同他相握,“我叫goodbye。”
“襄,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萧襄定睛,“你知道我什么。”
“我知道你在这条街上顶有名。”
萧襄不屑地轻哼一声,“我以后还会更有名。”
“这我相信。”叫作侨奥的男子松开与她相握的手。
“你跟人打听我?你想知道什么,现在给你机会,可以自己来问。”
“我只是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这里有份工作适合你……”尽管和她谈着话,但侨奥的墨镜依旧没有摘下来,深茶色的眼镜片横在他的脸上,与他那莫名的笑容相呼应,让一切意味都模糊不清,让人不明他究竟是冒犯还是亲近,于是也就生不起气来。
但萧襄现在已经有一些生气,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我没兴趣。”她回绝道,“我已经有事做了。”
“但你还没听报酬。”
“你打听过我,却不知道,我做事从来不为钱。”
“我听到的是,你很穷,甚至居无定所。”
“意思是,我无牵无挂,用不上钱。”
侨奥无法,试图进一步周旋,“我可以给你买一杯喝的吗?”
“不必了。”萧襄转身欲离开,她还没走两步,先前坐在侨奥对面的银色亮片裙女子终于按耐不住,走了过来。她自侨奥面前站定,二人没聊几句,女子便勃然大怒起来,她随手端起方才萧襄未喝的酒,尽泼在侨奥脸上。
萧襄回头,便看到银裙女子踩着银色高跟从侨奥面前阔步离开。她今晚把自己打扮得显眼又漂亮,想必并不是为了这一出可怜的闹剧而准备的,但戏已至此,任何敬业的演员都必须故作无事的演下去,仿佛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熟稔,习以为常,没什么好惊讶,也就没什么好落魄。何况对女人来说,生活本来就是演的成分多一点。
侨奥被泼了一脸酒,只是坐在原地,任那女子离开。这种漠视是最侮辱人的,但他以一种很有风度的方式表现出来,于是更叫人可恨。酒保递给他一块方巾擦拭,侨奥这才终于纡尊降贵地摘下他那墨镜。
原本就混乱又喧嚣的舞厅,一瞬间发出尖锐的爆鸣,像谁把话筒和音箱凑在一起,萧襄的脑袋嗡地一下,似乎突然就陷入失聪,什么也听闻不到。
这张脸,这双眼睛,她绝不忘记。
“侨奥?什么烂名字。”萧襄转身走了回去,她打量了一周,见桌上唯一的液体已被方才那女子潇洒挥霍掉,便径直转入吧台内,挤开一旁看戏的酒保,从桌下掏出一瓶剩了一半的洋酒来,悉数倒在侨奥头上。
“方世山,谁让你滚回来的?”黄色酒液自侨奥的额头淌下,为他整张脸镀上一层蜜色的光辉。被愤怒的女人连续被泼了两次,他半长微卷的头发都被打湿,蜷曲着贴在脸上,造就他一种经典的玩世不恭的性感。萧襄倒完一瓶,还要继续去摸酒瓶子,被回过神来的酒保死死拦住。
“大姐,你泼完自己爽了,付不付得起账单啊。我就没见你口袋里掏出过钱,等下逃单被打断腿,不要怪我见死不救啊。”
萧襄抢夺无果,忽然举起手上仅剩的空瓶子,众目睽睽地朝侨奥头上砸去。
“你给我滚,死啊。”
随着酒瓶的碎片迸开,先前围拢起来的人群纷纷后退,就连吧台内的酒保也跟着后退半步。
若无其事的反而是两位当事人,侨奥依旧端坐着,仿佛被人无端扔了一个酒瓶在头上的人并不是自己。他那样冷漠,还以为他是旁人,在看一场不敢兴趣的热闹。而萧襄则转怒为喜。一道血线自侨奥额头淌下,接着又是两三道。萧襄俯身,用食指去抹了一把他的血,放在眼前端详一会,忽地笑起来。
这鲜血如此熟悉,铁腥味的温红。如此怒不可遏,如此难以言状的恐惧,一定指向可怕的回忆吗?其实不一定。
算了。
“算了,”她说,“方世山,你不用滚了。”
被她叫做方世山,又自称侨奥的男子,这时才终于有了反应。他站起来,抓在吧台内萧襄的胳膊。
“还不快跑。”他说。
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夜店保卫终于出现,一见到他们,萧襄身旁的酒保更加往后退,双手举起,似乎要与这疯疯癫癫的女子撇清关系。他这一后退,倒退出几分默契来,刚好给萧襄让出逃跑路线,她被侨奥拉着,尖叫一声,又笑起来,两人一同跑出了夜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