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位置上,桌上的酱爆水晶肘和桂花蟹粉酥还冒着热气,大哥哥和三哥哥一人给我夹了一块肘子和蟹粉酥,让我快吃别饿着。我给赵谦安也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肘子,三哥哥一记眼刀飞向谦安,大哥哥也略带严肃地咳嗽,我看他在这样的气氛下有些尴尬。我赶忙挑了碗里最大的一块给大哥哥,又挑了一块最漂亮的给三哥哥,他们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
吃到了七八分饱,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那个金冠男的来历,看着就不像普通人。于是就问了大哥哥。
“谢梧笙,孙相独子。”
“孙相的儿子,为什么姓谢?”我不解。
“因为孙相是入赘的,”三哥哥凑近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这桌听得到的音量说,“十二年前,他孙何不过是名籍籍无名的文人罢了,谢太傅还是当时的丞相,谢相仅有二女,一位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谢皇后。还有一位,就是如今孙相之妻了。孙相确实是有才气,不然也不会被人举荐,参加殿试,而后在大殿之上,被皇上清点为状元,入职尚书府,成为谢相的心腹,次年,谢太傅就招其入赘,从此可谓是平步青云。”
“是这样啊,那我怎么都没怎么听人说过呢?”
“当时状元入赘京中也是一片哗然,尤其那带头的就是如今的蜀王,当年还当众骂他吃软饭的,而后就被谢太傅寻了个由头将其赶到了封地去了,而跟着他起哄的那群人更惨了,在一个月之内,被抄家的抄家,还有被游街示众的,有家中失火一家十几口一夜之间全没的。后来便少有人提起了。你出去了也别乱说,这孙相最恨人说他这一点。”
我嘴里刚刚塞下了一个如意鲜虾云吞,正努力嚼着,瞪大了眼睛。好睚眦必报的人啊。
抬眼就看见大哥哥还是慢条斯理地吃着,三哥哥还在绘声绘色和我说着当年的一些传闻,而赵谦安手中的筷子夹了一个青菜还停在面前,愣在了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在他十二岁那年孤身一人长途跋涉数月时间,从临安北上汴京,从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到风餐露宿的落魄乞丐,为的就是寻找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得到了证实。
那天晚上,哥哥将他安顿在了客院,我吃过晚饭,去他院子里找他玩。他在院子里生了火,我搬了我的小杌子做到了他旁边,听他说起了关于他的故事。
他是临安人,他家在临安也甚是有名,从太祖皇帝建国开始,他太太太祖父便就是临安有名的丝绸商人,他太祖父更是成为了皇商,在几代人的积累之下,赵家,渐渐成为了江南首富。然而士农工商,即便是首富,在朝中没有根基仍是不稳的,他祖父就想着将他供着的学塾中最为优秀的学子招之为婿,而后替其打点进入官场。
“谁知道,我娘在一次去灵隐寺进香的途中,被一伙山匪拦住打劫,她虽是带够了护卫,但却拼不过那些在刀尖舔血之人,就在他们大当家的斧头停在我娘的头上时,‘他’,出现了。”赵谦安一边时不时添着柴,一边回忆着这个故事。
他是整个学塾中最努力,最上进,人缘最好,同时也是最为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他是县衙中一名衙役的儿子,他的娘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他从小跟着他爹在衙门中长大,躲在角落中听着县令大人断案,也看过那些不为人知的交易。他深知为官之人能轻易断人生死,普通人的生命如同草芥一般,他不愿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愿长大成人后只是继承他爹的职位,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衙役。在他十岁那年,等来了一个机会,他进入了江南学塾,又过了十年,他等来了另一个机会。
“‘我只是他的一个机会。’我娘从前每次醉酒的时候,总是重复着这句话。他把我娘救下之后,自己也受了些伤,他的背上有一个长长的刀口,我娘就把他带回家养伤。他生得俊俏,又身强体健,对我娘体贴入微。就在我娘那里养了一个月的伤,就哄得这个爱看话本子却没什么阅历的小姑娘情根深种了。”
“后来我娘就去和我外祖父大闹了一场,说她这辈子非那个意中人不嫁,我外祖父坚决不同意,他只信任他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人,为此将我娘亲关入阁中。”
可是,他外祖父低估了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姑娘勇气。那刚刚发芽的爱情甚至能够在坚硬的石头中撑开一道裂缝,去野蛮生长。他娘亲当天晚上就在心上人的帮助下,离开了暖阁,她走的很坚决,就像是飞蛾明明知道会被这看着温暖的火光给吞噬,仍然毫不犹豫向前扑去。
他外祖父再次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儿时,有五个月的身子了。无奈只得接受了这个上门女婿,一边花了大半家产替其上下打点,一边筹备婚礼事宜。但因他娘亲已经显怀,所以婚礼只得低调进行,一切从简。而后通过从前积攒下来的门路将那人送到汴京。
“后面的故事,你也就都知道了,他就是当今宰相孙何,只不过他从前不叫这个名字,他叫孙应。”
唔,我心想,这是话本子里常看到的,抛妻弃子的故事。
“那你从临安过来,就是为了来确认孙何是否就是你爹爹吗?”
“是,也不完全是。其实祖父也理清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前些年都有找人上京,只是派出的人还没进入汴京就没了音讯。这几年,便就不让人提起这些事情。只是我的出生,对于赵家而言,仍是一个污点。我娘从我出生开始便就一直住在别院,养病。她的身体一直很弱,我也很少能见到她,她见到我情绪会更不稳定。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外祖母带着我。”
“在我十岁那年,我娘突然出走,留下了一封信,她说她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她想要把这十几年的相思与恩怨都做一个了结。她说,她已经亏欠家人很多了,如今没有什么牵挂,而我”赵谦安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着很多的情绪在滚动翻涌,“而我,她说没有了她的拖累,我会过得更好。”
“你娘的想法,我不能理解。”我托着腮,皱着眉头歪头看他说,“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听我爹爹的话,他让我选谁我就选谁,你娘不爱看话本子吗?她没看过那些功成名就而后抛妻弃子的故事?”
“我也不明白。可能她就是一个养在深闺,被宠坏了的大小姐,我娘曾经和我说,或许从她的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她唯一一次自己做的决定,毁了她的一生。”
“那后来呢,你娘找到了吗?”
“没有,我外祖父明里暗里发动了很多人去找,却总是落后一步,最后,在汴京城外彻底消失了。我想,我娘肯定是一路北上来京的。我就沿着我娘的足迹一路到了汴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只是一路上盘缠用得差不多了,所剩无几的一些银子在城外还被抢了。只剩这封信。”
说着便从他的怀里掏出一个干净但却有些发黄的荷包,里面有封卷起来的信。看得出来信的主人很爱惜,上角被摩挲得有些起毛了,但纸张仍然如新。
“这是我娘给我留下来的信,我很多次都想打开,却始终没有勇气。”
“那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我能感受到他很难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也没有办法给他出主意,但我很想帮他。
“打算?”他嘲弄似地笑了一下,低头拨弄着柴火,“我能做什么打算呢?明天我就想去宰相府看一眼那人长什么样。之后。。。就要回去了,我还有我的使命需要去完成。外祖父已经给我安排好了,等我回去,便就不是赵家长女的儿子,而是赵家远房子侄,知府义子,便就有入仕的资格了。”
我能看到他眼中的嘲讽,只是不知道,他嘲笑的是自己的命运,是赵家日益膨胀的野心,还是别的什么。
“那我明天陪你去!我还没见过他真人呢。但我们要偷偷的,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要远远的,就看一眼。那个孙何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我们一定一定一定要小心。”我学着大人的语气,对他反复叮嘱。
“嗯。”他看着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想摸摸我的头。
“咳咳”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是三哥哥靠在院门边,抱着双臂拿着个灯笼看着我们。
“向北望,你该回去睡觉了~”三哥哥的语气幽怨的很,虽然是和我说话,但眼神却是盯着赵谦安。我赶忙跑过去,挽起哥哥的手臂往回走。
“我去你房间给你送汤,看你不在,我就知道你跑来这找这小子了,向北望,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这么晚了不能和男孩子单独呆在一起。。。。。”
“你白天才说的我还小呢。。。”我自知理亏只敢小声嘟囔。“你来多久了?听了多少?”
“你说我要是没过来找你,你还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到的。。。。”
就这样,我们各说各的,离开了那座偏僻的小院。